秦卒夜话之异邦游士初稿
我是陇西獂道县人。先君孝公曾经发兵西斩戎之獂王,打那以后西戎诸部宾服,獂道大安,山无盗贼,商旅云集。陇西跟关中风俗相类,有许多异域来的戎狄人与胡人,但三晋商旅不多,山东列国的游士更少。毕竟,陇西是秦国最西的地盘,离中原太远,离楚地更远。我第一次见到游士是在咱秦国东南的新地——南郡。我原本不会出现在那里,但五年前楚人反我江南之事改变了一切。
司马错老将军与武安君白起合力伐楚,在七年前打得楚王君臣狼狈逃窜。我军攻克楚国郢都,又平定巫郡和江南之地,设置了比楚黔中郡地盘更大的秦黔中郡。朝廷惯来都会从内地调吏员去新地任职。我被调去黔中郡孱陵县任县丞,还是第八级公乘爵。本想大展宏图,踏踏实实做四年新地吏,多多积劳建功,争取被大王派来的御史举荐去京师做官。谁知这个梦想很快就破灭了。
五年前的那一天,烟波浩渺的云梦泽突然钻出了大批楚军舟师。从长江下游来的船只连绵不绝,宛如过江的巨龙。他们从未与我军交过手的楚国东地兵。我军本以为楚人连年战败不敢再提复仇。谁知武安君率坐镇楚地的功勋锐师北上伐魏后,楚王竟然投入十余万东地兵反攻。楚国此前已丧师数十万,为夺回黔中还真是下了血本。
黔中郡上下都猝不及防,被突袭的楚军舟师封锁住长江水道。我们跟江北的南郡军失去联络,不仅要面对庞大的楚东地兵,城中的故楚民也趁机反叛,悄悄开城放敌军进来。我军吏卒腹背受敌,只能血战突围。我们从孱陵一直往西南撤退,在临沅县失守后又退到沅水上游的沅陵县,紧接着又向酉水上游的酉阳、迁陵转移。
追击的楚军越来越多,我身边还能走动的同袍越来越少,伤兵与尸体在青山绿水之间的官道上堆了一路。我们用尽最后的力气翻过了武陵山,终于来到了黔水(即乌江)岸边的巴郡涪陵县(注:在彭水县,非今重庆市涪陵区)。几乎所有人都是被涪陵同袍抬着或扶着进城。楚东地兵不敢越山追击,止于迁陵。江旁十五邑全部叛秦,重新成为楚黔中郡,与咱秦国的南郡以及仅剩下江北地的黔中郡隔江对峙。
自我18岁从军到做黔中新地吏,离乡在外已有十五年。我为秦国立功无数,身上有大小伤疤十多处,还是头一回遇到这么狼狈的惨败。战争结束后,代朝廷监督东南新地的南郡派了三名卒史来涪陵,追究黔中各县长吏的战败丢城之责。他们会同咸阳来的一位御史审了我等几天几夜。我不仅降爵三级,还被判处吏以卒戍,罚去南郡东部的安陆县戍边。现在的身份是戴罪立功的“南郡安陆县吏以卒戍大夫顺”。
在被判吏以卒戍之前,我做了三年县丞。头两年是在蜀郡的青衣道做县丞,蜀郡守张若大人复拔楚黔中郡后才调到孱陵县。青衣道群山环绕、道路崎岖,坐船比走马要快得多。而且那里秦人和诸夷杂处,夷人比秦人多。安陆县的民户也是以楚人居多,秦人仅占十之三四。我习惯了在多族群杂居的地方任职,来到安陆后也没什么不习惯的。只不过,心中还是对战败丢城感到意难平。
原以为朝廷会大兴兵东征楚国,我们这些吏以卒戍之人还有机会找楚国东地兵报仇雪耻。谁知秦王和穰侯一心伐魏,不愿分兵夺回江旁十五邑,反而与楚国休兵。即便我等从江南地侥幸生还的将士对此不满,也只能执行王命。南郡重新打开关市,与楚人控制的江旁十五邑恢复贸易往来。直到如今我被调来北地讨伐义渠戎,秦楚在大江南北依旧只通货流,不起干戈。
我们起初不甘心,但到了第二年也慢慢气顺了。毕竟,秦楚两国已经打了整整五年仗,死伤数十万人,毁了不少名城。楚国迁都后需要恢复元气,咱们秦国南方诸郡也早已疲惫不堪。蜀巴汉中三郡的军民立功最多,但损失也最大。南郡、巫郡和剩下的半个黔中郡刚入秦不久,每个县的老秦吏民都与大量故楚民杂居,也需悉心治理。若是还像北方诸郡那样兴兵东征,实在是力有不逮。两国各守疆界、休养生息、重整田畴关市,确实是务实之举。
这番道理是一位楚国游士跟我讲的。他还补充道:“反正,咳咳……秦楚在十年后,咳咳……二十年之后,总归还是要……咳咳,再,咳咳咳咳咳,咳……咳,决胜负的嘛。大争之世只有休战,没有,咳咳咳,真太……咳……平。”
那人名叫庄无咎,刚到而立之年,路上受了风寒,两眼无神,面色晦暗,满头都是虚汗。他瘦如竹竿,身长才六尺六寸,比我矮足足一尺一寸。在秦国,身长六尺六寸才能傅籍为“大”,不足为“小”。这个楚国游士差点就一辈子是“小人”了。他是两国休兵后第一个进入安陆城的楚人,当时是我在城门查验他的游士符。
这是朝廷颁发给每一位游士的身份证明。《游士律》规定,留居秦县的游士若是丢了符,会被其所在之县罚一副铠甲。我怀疑他跟曾经大败我军并远征西南夷的楚将庄蹻、离楚入赵的名士庄辛是同族,说是其中一位的儿子,我都信。但他坚决否认了,只说自己是楚国淮北陈县的布衣士子。不过楚人现在都把陈县称作“郢陈”。
我冷嘲道:“你们楚人真爱故土,无论战败迁都到哪都改地名叫郢。”
庄无咎笑道:“君岂不闻辩者二十一事中有个‘郢有天下’。既然郢有天下,何处不能叫郢?”
好一张利口!虽然我听说过这名家辩者二十一事,但始终觉得为那些玄虚之事争辩,不如多读几遍管商之法、孙吴兵书。纵然是辩才无双的百家士子,入秦之后也会现出华而不实的原形。
自先君孝公发《求贤令》以来,列国游士入秦趋之若鹜。商君立法限制游士四处游说,但他本人也是游士出身。其立法本意是让游士也只能凭农战建功,不能单凭口舌骤然富贵。纵使是那大名鼎鼎的张仪相邦,也是凭降上郡、拔陕城、并巴蜀、破强楚的功绩才得封武信君的。入秦的游士多出魏楚。虽说秦楚多次恶斗,但当朝太后和王舅穰侯皆为楚人,来秦的楚国游士不减反增。秦国的官吏和戍卒见怪不怪。
我本以为庄无咎也想游说县令,求一个给秦王或穰侯上书进言的机会。没想到他到县廷登记报备之后,只是终日在市井或乡野闲游,与农夫、工匠、商贾和年过花甲的老人攀谈。他仿佛只是一个对南方好奇的北人,正如我刚从陇西进入蜀地时的样子。
无咎不是我接触的第一个楚人,但我是他来安陆见到的第一个秦人。所以他总是在我不轮值的时候来拜访。我起初有点烦这个无所事事的楚国游士,但看到他虔诚地向我请教大秦律令和秦人风俗,不由得骄傲起来。反复几次,我看他也渐渐顺眼多了。毕竟,他说的是一口流利的雅言,而非那晦涩难懂的楚国土语,还有着饱学之士的优雅举止做派。
他还真问对人了。咱们秦县与他们楚县不同,以县丞分掌刑狱断案之事,所以我对秦国的大部分律令都烂熟于心。无论他怎么问,我都对答如流。作为交换,他也跟我讲了许多关于楚制的细则,还有十二年来的游学经历。原来他曾经去过天下闻名的齐国稷下学宫。
十二年前,也就是今王二十年时,无咎还是个少年杂家学子,在族人的资助下去齐国都城临淄游学,在稷下学宫旁听百家士子争鸣论战。那时的齐国正如日中天,一度跟咱秦国并称“东帝”和“西帝”。秦王与穰侯正在全力攻魏河东河内,不愿与齐王争锋,便采纳齐使苏秦先生的计谋,默许齐国灭掉自己的盟友宋国。齐王投桃报李,也不再联合诸侯阻秦伐魏。齐国上至君臣,下至百姓,都志得意满,自以为能睥睨诸侯。
无咎在齐国客居三年,亲历了稷下学宫最辉煌的时刻,学问大有长进。他每天看着那些位同上大夫、不治而议论的稷下先生们谈天说地,诸子百家各显风采,好不热闹。但在我们秦人眼中看来,齐国的文明风华确实令人目眩,却也太不切实际。
稷下先生放在任何一个诸侯国,都会被敬为上宾,但在秦国只能得到虚礼尊敬,不会被重用。因为他们吵来吵去都是些什么“离坚白”和“白马非马”之类的玄虚之事,既不能富国强兵,又不足以振穷救急。人人都逞口舌之快,却无一人察觉苏秦先生让齐国沦为孤家寡人的奇谋。齐国既留不住文武双全的蒙骜将军,又拦不住燕国乐毅上将军率领的五国之师。若非齐国突然冒出个善用兵的田单,只怕早就亡国了。
在燕军的铁蹄踏入临淄城之前,稷下学宫早已逃得一个不剩。无咎目睹了临淄百姓逃难的大混乱,中途一度被脾气最坏的骑劫部燕军当成齐人抓住,随身财物全被夺了去。若非碰到乐毅上将军下令各军严禁扰民,燕军士兵怕被问罪就放了人,也许是要跟着齐军战俘去辽东做苦役。
后来无咎想尽一切办法逃到了齐楚边境的莒城,狂吃一顿后又赶紧向楚国狂奔。即使他亮出了稷下学子的身份,也没人借他车马,因为战事紧急,顾不上他一个异邦人。当无咎拖着生病的身子,气喘吁吁地倒在楚国的边境时,燕军已经分兵攻略了齐国大半城池。楚国东地兵也加强了边境的布防。他在军营里养了一个月的病,才有力气回淮北老家。
就在燕军全力灭残齐之时,中原与南方也相继爆发战事。无咎在病愈后一度游学于魏国和赵国,不巧赶上我军东征,在魏都大梁时目睹过我军围城。他客居赵都邯郸时,看到赵人为掠东海残齐之地,居然不肯调主力西防我军。他因此对赵国评价不高。
在他离齐的第四年,秦楚五年大战拉开了序幕。但淮北之地远离战场,燕齐和秦楚的血战都没有波及他的故乡。困守孤城的齐将田单和守将貂勃分别向淮北的楚商订购大批粮草、衣物、兵器、甲胄、药品。淮北楚人一直支撑着齐人抗燕,熬到了乐毅离燕、田单复国。田单主政后念在这份交情,为楚商入齐交易提供了许多优惠。淮北各县都发了大财,又吸纳了不少逃难的人口,繁华富庶更超从前。若非如此,楚王也不会迁都淮北,楚国恐怕要失去大国的资格。
正是这番要命的经历,让无咎质疑自己多年来习得的是无用之学,决定重新周游列国,走万里路考察诸侯兴衰之理。于是他从淮北南下江东,再溯长江而上来到楚国江旁十五邑。在江南地走了一圈后,又乘船穿过云梦泽,来到了安陆县——这是他入秦的第一站。哼,那恼人的楚国东地兵走的也是这条路线。
“你本不必绕这么大的弯。直接从淮北陈城南下,过了桐柏大山的冥厄要塞,就是安陆地界。可少走好几个月呢。”
无咎调侃道:“那是逆着楚王迁都郢陈的道路走。破国之路,不吉利。”
“哈哈哈!”我笑道,“你们游士就是爱说歪理。我等军人讲实效,若是有那么多稀奇古怪的讲究,早就吃败仗了。”
无咎笑完后解释道:“兵家说知彼知己。我却认为,应当先知己而后知彼。我没来过南楚,所以才想先游历广袤江南,再来拜访你们秦国。”
我说:“那你为何不直接西入咸阳?安陆原是你们楚国的地盘,和你同样是楚人楚风,跟关中、巴蜀的气象都不一样,没什么好看的。”
说实话,我并不喜欢安陆。这座城东北有桐柏大山,西有大洪山,溠水(即府河)从旁流过,向南汇入长江与云梦泽。安陆离秦国故地实在太远了,比孱陵离江东、淮北更近,下次楚国东地兵再来袭,都不用经过云梦泽了。虽然此地留有武安君选练的八千锐卒驻防,全县可征发的老少材士也有数万,但绝大多数都是穿楚服的新地人。难说是否愿意与我们故秦人并肩作战。
尽管他们眼下都臣服于秦,正在熟悉秦政秦律,但我听不懂他们的土语,也对当地各种怪异的土俗不以为然。一想到城中处处是不知何时会突然反叛的楚人,我每天醒来总会担心在孱陵那一幕会重演。在城中巡逻时,只要看到背弓的楚人猎户和带剑的士人,就会把手中的长戟握得更紧,直到他们离开我的视线。
我做县丞时还能掌握小吏与县卒传来的各种消息。如今只是吏以卒戍,知道的情况太少了,真怕安陆县的三位长吏(县令、县丞、县尉)步我的后尘。我当时希望无咎赶紧滚到更安定的秦国内地去,别在这不知哪天又会突然爆发战争的边城瞎转悠,免得这个毫无战力的小个游士再次卷入兵灾。
“咸阳……迟早是要去的,但并非急务。顺兄有句话错了,我们楚国各地风俗并不相同。淮北楚人和鄢郢楚人、江南楚人之间的区别,只怕比秦与三晋的差异还大。”无咎反驳得很认真。
“倒也是。我们关陇秦人与南方诸郡的秦人也风习不同,只不过遵守着同样的秦法罢了。但安陆真没什么值得你逗留的。这里入秦晚,秦法才推行两年多。无咎兄不如向县尉申领通关的‘传’,北上咸阳也罢,到巴蜀汉中也好。都比在这故楚地更能领略真秦风。”我的劝说同样是真诚的。
“不敢瞒顺兄。在下此番南来,正是想看看秦人丢了江南地后,能否守住江北之地。谁都知道这里可是昔日楚国的腹心,比黔中入楚更早。秦人能否在此站稳脚跟,天下人都在看着。江南和江北在这五年来饱受兵戈之苦,民生凋敝,百废待兴。秦楚庙堂度势言和,两国官府都在休养生息,都需要时间来恢复实力。正好能让在下公平地对比两国治道的利弊。”
“也忒多此一举了。不用比,我们秦政肯定要胜过楚政。否则楚国就不会被打得迁都,楚国布衣游士也不至于老是跑到秦国来。”我对咱秦国的清明强盛从来深信不疑。
“未必然。如果秦政真是众心所向的天下善政,为何江旁十五邑的楚人要反秦?”无咎笑道。
“这……”我一时语塞,脸有些发烫。审犯人我是内行,但争辩道理还真不如这些游士。他们本来就是凭三寸不烂之舌四处游说求官,口舌之争正是其长。无咎戳到了我的痛处。秦国攻伐三晋与楚已经很久了,夺取不少土地和民户。但像江南楚人这样大规模反叛的例子并不多久。我也不明白当初能让新地人迅速归附的秦政为何突然就不受欢迎了。
“顺兄莫生气。”无咎见我脸色不好,赶紧说道,”在下也只是一家之见,离为政大道还差得远。你说的也对,楚政自然是弊病多多。所以我才入秦探访,想取秦政之长补楚政之短。唉,当年屈原大夫志图变法,却被各大世族联手阻挠,连屈氏都不支持他。他一心报国却落个如此下场,我们楚国的布衣士人无不心寒。”他的笑容瞬间消失,变得有些垂头丧气,脸似乎也比平时更无血色。
“我有一事不明。你们游士四处游说诸侯,无非谋求官爵富贵。在哪个国家不能建功立业?楚士入秦者年年都有,有真本事者都能被秦王量才录用。无咎兄是饱学之士,为何不效仿你们楚人的前辈甘茂为秦国效力呢?”我为了缓解气氛,换了个话题。
无咎整了整衣冠,挺直腰板正色道:“当初你们秦国贫弱,诸侯不与会盟,视之为戎狄。秦人却大多守着母邦,没有成群逃到称霸的魏国,硬是坚持到了商君变法扭转乾坤。这样的骨气,我们楚人也有。我庄无咎虽非商君那样的绝世奇才,但还是想竭力一试。看看楚国能不能借由变法再度中兴。”
全天下的人都知道,给强者当爪牙容易,把弱者变成强者则很难。想要让丢掉半壁江山的楚国脱胎换骨,成为比秦国更强的诸侯国更是难上加难。这条路比当年秦国变法还艰辛十倍,其尽头很可能是一事无成,甚至身败名裂。世人难免瞻前顾后,逡巡不前。敢选这条路的人都是大无畏的雄杰,其勇气与决心不可不敬。我还是不喜欢楚国和楚人,可眼前这位楚游士真是条汉子,令我不由得敬佩。这大概就是所谓的意气相投吧。
那天下着大雨,我和无咎兄一醉方休,记不清还聊了哪些话,但我肯定没有说秦国的不是。他身子骨是真弱,大醉的第二天又咳得地动山摇,花钱抓了一大包药。还好这次病愈的快,没错过旬日之后县廷操办的“祠先农”祭礼。
祠先农是我们秦国最重要的节日之一,每年举行两次。一次在三月,一次在十二月腊祭诸神时。“先农”就是炎帝神农氏,与黄帝轩辕氏一样被秦人尊崇。先君献公之父秦灵公于吴阳作上畤祭黄帝,又作下畤祭炎帝。后来商君变法劝民农战,祠先农的祭礼也变得越来越重要。上至秦王,下至各郡县,都不敢轻忽怠慢。唯恐圣王神农氏不能保佑这天下风调雨顺,少些天灾饥荒。
祠先农一般由库啬夫和库佐主持。为笼络新地的故楚人,县令这次没有安排有爵的秦人协助祭礼,反倒是邀请了安陆城中民望最高的几位楚人族老共同参与祭祀。当然,繁琐的杂活是挑了一些手脚勤快又不多嘴的城旦刑徒来做。
我只是作为士卒在一旁守护祭祀用的少牢与酒,看到无咎兄居然也跟楚人族老一起参与祭礼时吃了一惊。他事后还分到了祭品,我却只能和那些参与祭礼的城旦一样出钱买。晚上,无咎带来的祠先农余下的彻酒,我花4钱买到了一斗半的祠先农余下的彻豚肉。我们分食了这据说有神灵加持的酒肉。
无咎告诉我,正是他游说县令让楚人参与秦人的祭礼。国之大事,在祀与戎。楚人的信仰虽与秦人相异,但楚王室自诩是火神祝融之后,又认为祝融是奉炎帝之命率四神下凡救世,故而对炎帝也推崇备至。此次参与祠先农,供奉的是秦楚两家共同的神。新地人多信鬼神,对县廷的好感也会多上三分。县令依计行事,果然许多楚民争相购买祠先农所余酒肉,跟迁来的秦吏民也不那么生疏了。
“但是,此等小恩小惠未遍及庶民。若要避免江南旧事,秦人还得尊重楚俗。”无咎补充道,“在下受君教诲,又常去县廷询问法吏,手中积攒的律令左券已有三筐,至今已粗通十八种秦律。依在下观之,秦国法度胜在凡事皆有法式,赏罚公平,能普法于民,但失之太严苛细密,锱铢必较。倘若行法不察民俗、民情和民生,楚民自然心生龃龉。我这有两条计,可扬秦政公平之长,补秦政易苛之短。”
他此刻脸上少见地泛着红光,声音也比平时洪亮了许多。不知是否祠先农所余之彻酒的功效。
“是哪两计?”我刚问完又后悔了。“算了,你跟县令他们说就好。我一个戍卒知道也没用。”
无咎笑道:“顺兄何必英雄气短?我问过县廷所有的长吏和老吏,你们秦国的吏以卒戍并非废职永不叙用。顺兄虽降爵三级,暂为戍卒,但到底还是个大夫,终有再起之日。”
突然,无咎放下酒杯,正襟危坐对我拱手道:“愚弟只希望,将来秦楚再战,顺兄重新做新地吏时能善待我等楚民。兄勤勉敬事、忠厚平实,一定能让秦民与楚民共享惠政,在南郡,不,在秦楚两国都留下能吏之名。”
我明白他说的是真心话,可一想到自己还讨厌除了他之外的其他新地故楚人,实在受之有愧。只好假意说:“你醉了,醉了,净说酒话。”试图岔开这个话题。
“我没醉,是这世道醉了。屈子一心要在楚国推行新法,却被赶出了庙堂,最后含恨投江。如今楚王昏聩,群臣以阿谀谄媚为能,排斥良臣。郢都北迁后,不思图强雪耻,只想偏安东地。我等楚民已心灰意冷,以为楚国迟早会灭于秦国之手。不愿依附昭、景、屈等老世族的布衣之士不是入赵,就是入秦。但我观赵之气象,变法不够深彻,精于强兵而拙于巩固国本。纵然将来能在战场上胜几次秦,终究后继乏力。能定天下者,唯秦政耳。惜乎秦政峻急,操持不当就会劳民过甚。秦政若能兼容百家之长,成为更完善的治道,于国于民于天下皆有大利……咳咳,咳咳咳咳。”
无咎越说越动情,不小心被自己的唾沫呛到了。我哈哈大笑,赶紧离席替他拍背顺气。他比以前更瘦了。我曾经悄悄用手掌量过他的腰,原本比我的右掌还长一寸,如今却只有一掌宽。这让我大吃一惊。
等到他不咳时,我说:“你说的这些东西,太大,太远。纵使我复为县丞,操心的不过是方圆百里的县域。该当说给秦王与相邦穰侯听,让他们定夺。只要他们采纳君之谏言,各郡县都会着力推行。如今楚贵戚当朝,司马错老将军已过世,武安君又只管兵事。蒙骜将军是齐人,得秦王信任,但不讨穰侯喜欢。虽说穰侯不似从前好士,开始排挤诸侯来客,但你是楚人,他们楚贵戚兴许会接纳。”
无咎低头沉默良久,终于开口道:“大政在朝,但国本在县。诸子学人都说天下要定于一,但海内郡县万千,民生民俗民情迥异。若不能因俗施治,良法也会水土不服。无咎以为,治国必以治县为本。入朝做客卿固然威风,偏我不想给秦国立战功。留在此地才能尝试我苦思多年的战后安民之术。”
“何为战后安民之术?”我打了许多年仗,见过尸山血海,收拾过遍野骸骨,却没有细想过这个问题。
“老子曰:‘师之所处,荆棘生焉。大军之后,必有凶年。’在下游历列国,多次卷入战祸,深知战事给双方士民留下的创伤有多深。七大国无不是兼并弱小而来。稷下先生们也说,想要天下归一,非战胜而强立不可。唉,就连兼爱非攻的墨家,如今也在为秦、楚、齐效力,说什么‘这是助王者诛暴乱,不是攻伐’,咳咳咳咳。”
无咎缓过气来后猛一拍案:“但是战胜夺地易,赢得新地人的民心难。田单孤城复齐,楚人反秦于江南,皆是血的教训。富国强兵之法,管(仲)商(鞅)孙(武)吴(起)已达化境。纵横捭阖之道,鬼谷(子)苏(秦)张(仪)穷尽智极。战后安民之术,旨在以惠政化解彼此恩怨,共同避免大军之后的凶年。在下无力让诸侯息兵,只求能在战后以公平之法行养民惠政,让秦民与楚民都能各得其宜。就从这小小的安陆县开始,一步步试下去。在下的抱负终有遍行四海之时……咳咳咳咳。”
那一夜,我听得入迷了,竟忘了问他要给县令进献的是哪两条计策。他最后也忘了说。听无咎君一席话,我回想起当初在孱陵时,江南楚人确实不如青衣道的蛮夷那么服从大秦律令,抗法之事屡屡发生。
我军与楚军在黔中交战四次,两胜两负。第一次是司马错老将军横扫楚师,第二次是楚将庄蹻趁着老将军病故于军中大举反攻,把我军赶回江北。第三次是蜀郡守张若大人率领我们复拔黔中江南地。第四次就是楚人反我江南。故秦人与新地人本已在血仇之上新添血仇,自然积怨多多,彼此不服。新地吏本当先以宽政惠民,消弭战斗留下的恩怨,再循序渐进地推行秦法。奈何我等为没找到庄蹻报仇而满腹牢骚,对江南楚民求治太速,才给楚国东地兵留下那可乘之机。
数日之后,整个县廷上至长吏,下至各部的史、佐,还有分驻各乡的亭长、求盗、亭父以及里典,各发了一部楚国的历法和日书。县令宣称,此举是为了让群吏尽快熟悉安陆民情,避免在执法时招致新地人误会。安陆县吏从此都要学秦楚两套历法与建除术,秦吏人人都得掌握楚历和楚建除术。新提拔的故楚人吏员则要学会秦字、秦律、秦历和秦建除术,功课更多。毕竟,大家现在都是秦国的官吏,自然是以秦为本,以楚为用。
这便是无咎提的其中一个计策,秦吏们手中的楚历及日书也是由他整理出来的。但他更看重的另一条计策没被采纳。他本想借鉴稷下学宫,在安陆县开一个招揽百家游士的学馆,把天下的文明风华一点点挪到安陆。但一直对他言听计从的县令等人婉言谢绝了。
自先君孝公以来,秦国只求强秦奇计而不在乎是哪家那派。除了号为显学的儒家士子始终与我们不对付外,其他百家游士入秦者众,为咱秦国的方方面面贡献良多。但说到底,秦国只是以百家为用,根本依然是商君的农战法制。朝廷也曾考虑过效法稷下学宫,但自从强齐衰败成了弱齐,再无人提此事,怕步了齐国的后尘。与秦国并立三世的齐国一下子就垮了,也不能怪我们秦人质疑。无咎虽然感到遗憾,但也不是太难过。他自称还有满肚子的计策没倒出来,下一条谏言一定会被县廷采纳。
因了这位楚国游士的建言,不仅是县乡群吏,我们这些吏以卒戍的军人也跟着折腾。我那时才明白,楚人说的“谷”实为秦人说的“乳”,“於菟”就是虎。当年的楚国令尹子文本名斗谷於菟,意思就是吃过虎奶的人。原以为知道这些也没什么大用,不曾想在次年春的大蒐礼还真用上了。
大蒐礼本是以田猎为名的练兵。我们秦人早年喜好游猎,先君文公即位三年时曾经率七百人东行狩猎整整一年,直到汧水与渭水之会才停下。文公因占卜大吉而决定在那里定都,后来击败诸戎,收周室余民,名震西陲。县廷这次也挑选了七百甲士参与田猎,军吏皆为故秦人,但大多新卒是新地人。我临时担任四名新卒的伍长,他们交谈时还杂着许多当地土语。出身淮北的无咎从安陆市井的楚民那里学得不少土语,又全部教给我,真是帮了大忙。
我等数百甲士负责搜山,把野兽包围起来,逐步缩小包围圈,将其驱赶到一处较为平坦却很狭窄的空地。那里埋伏着以两乘为一组的射虎车。射虎车上的甲士负责射杀野兽。田猎与兵事相通,射虎车必须看准出击时机,过早出动会把野兽惊回山林。若让被围的野兽逃出生天,每乘车都要罚一副铠甲。
“於菟,於菟。”有个楚人新卒突然紧张地大叫起来,嗓子都破音了。其他的秦人军吏一时没意识到他说的是有老虎,我已经招呼手下的士卒们挺着矛戟上前了。他们毕竟也是老行伍,很快反应过来跟上。三四十人以伍为单位,三面围住了草丛,一起大吼大叫,还虚张声势地向那里射箭,把一头斑斓猛虎赶了出来。
那虎横冲直撞,尝试突围,都被拦了回来。有个胆小的新卒尿了裤子,居然软倒在地,我让另一位新卒背着他跟上,免得在这野兽出没之地落单。那虎身上中了几箭,被众军驱赶到了设伏地,最终被埋伏已久的射虎车结果了性命……
为期十天的田猎结束后,县廷清点了大家战果,按照功劳和爵位高低分享兽肉。野兽的筋、角、皮则作为制弓弩和甲盾的原料入库。不少楚人新卒在大蒐礼中都得到了赏赐。他们看起来很欣喜,齐刷刷用当地土语高喊。这回我听懂了,他们在说“我也是秦军锐士”。
当我带着分到的猎物去无咎住的逆旅(旅馆)时,他已经离开了安陆,只留下书信不告而别。无论是游士还是县中居民要出县,都要经过县尉批准。县尉告诉我,就在五天前大蒐礼还没结束时,无咎已经跟他报备,拿到了返回楚国的“传”。这次他走的是楚王逃跑的老路。
无咎在信中向我致歉,说自己撒了谎。他其实正是让我军将士恨得牙齿发痒的楚将庄蹻的远房族侄,跟那位说“亡羊而补牢,未为迟也”的庄辛也沾亲带故。在他幼时,庄蹻暴郢招致楚国四分五裂。他家作为庄氏分支遭到罪将庄蹻牵连,成了形同平民的落魄贵族,后来迁到了远离郢都的淮北陈县。楚王重新启用庄蹻收复黔中,庄氏族人因其战功而重振家业。庄蹻在败秦后奉命远征西南夷,直到武安君拔郢都一去未归。若非楚王在北迁后对阳陵君庄辛非常器重,朝野又会把过错归于庄氏。
无咎少时长于市井,见多了生民疾苦,又推崇屈原大夫,就想改变这个老世族当道的楚国。奈何他求道路上多有波折,身体也渐渐变差。来安陆之前,他已知自己活不了几年,就想趁着还有力气再试着完成最后的心愿。
他下江南时游说过所有的县公(注:楚县公相当于秦县令),但无人理睬他的主张,不愿改革县制。无咎原本不相信秦县令愿意听敌国游士的建言,只是抱着最后试一试的心思来游说。如果还不行,他就会从安陆北上冥阨塞,返回淮北老家。没想到秦人居然认真采纳了他不少建议。虽离他的期望还有一定距离,但也算是初见成效。他的身体自开春以来渐渐好转,于是决定回到淮北,在家乡试试推行自己摸索的以秦法之长补楚政之短的新路子。因不忍面对离别伤感,也怕我再劝他真正入秦为吏,便不辞而别。
后来安陆也来过一些楚、魏、韩、齐的游士,但终究不如庄无咎那么令人惊艳。他们总是没待多久就拿着游士符去了江陵,或者北上咸阳。县令有时候会摇头叹道:“游士虽多,但有真才实学者还是少了。当初庄无咎若是肯入秦为官,老夫一定向南郡守举荐他。”
自打与无咎见面后,我关于孱陵的噩梦也渐渐变少。大蒐礼过后,我再没有做过类似的梦,看到街道上的新地人也不再担心他们会反叛了。因为他们的脸上没有当年江南楚人那种愁云,眼神中不再怀着恐惧与忿恨。无咎的治县安民之术或许在关陇和巴蜀都毫无用处,但对新地的楚民颇为见效。南郡诸县纷纷效法,秦国东南的新地也越来越安定了。
到今王三十二年秋的时候,朝廷在安陆置县已有三年。我们送走了一批被选入咸阳中尉军做卫卒的安陆子弟,他们中有秦人也有故楚人。尽管风俗习惯还是不同,在户籍上会多注明一个“楚”字,但安陆的新地人已完全习惯了秦政的快节奏。秦楚两国和约如故,长江南北不像大河上下那么战事频仍。
直到我此次随军北伐,无咎兄再也没有来安陆,只是去年来过一封信。倒是没说什么治道啊,抱负啊之类的,只是说自己卧病在床,暂时无法游历天下。看来他的身体越来越糟了。出征前,我曾经托商旅帮忙送回信,不知道他是否收到了。他说对了一半,我,吏以卒戍大夫顺终于等到了再立战功的机会。只不过不是进攻楚国东地兵,而是出征义渠国。
我心中竟有一丝庆幸自己不是跟楚人交战。看来是被这五年来的安宁日子惯坏了。途经咸阳时,我看到了许多游士往来于官道。不知其中有多少人会真正为秦国效力,有多少人只是来游学。他们中又有几个像无咎那样甘愿从治县做起的踏实之人呢?但愿百人之中能有个一二吧。
等这场战事结束,我就不再是卒了。原先的安陆县丞调去郢县任职,南郡守准备让我接替他。可惜官职在身,无法四处云游。我还没资格做代表朝廷出使楚国的特使,否则一定去郢陈拜访无咎。我会继续守着这座边城,每年备好祠先农所余的酒肉,等着游士无咎南来,再见他最后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