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物志·越人歌】
最美的歌声从茶香慢慢湮开的杯中随水汽缓缓漂浮上升。
从越地回来,你总是能听到这样的歌声。
那是一片完全不同的土地。没有笔直的黄土大道,也没有呼啸的风,连绵的丘陵永远是浓重的绿色,宽大的叶片低垂不动,连江水都平滑如镜,仿佛看不出它在流动。一切都安静到了极点。每天早晨,你都能见到缭绕的云雾悬挂在山腰上,乳白色的云雾也似乎停在那里,你曾经长时间注视,却发觉不到它们有一点变化,但当你读一会儿书,再抬起头来,那些云雾已经全然不是当初的模样。你从来不知道它们从哪儿来,又是如何消失的。
你从书中得知,它在朝霞之前就已经出现,而随着阳光不知不觉消散。它的名字叫“岚”。
岚。从山从风。你想,原来在越地,山里的风也如此安静。
这里的河流也完全两样,呈现一种墨玉般的绿色,看不到底。奇特的是你无法察觉水的流动,表面没有旋涡,没有水花,你可以清楚地看见自己的倒影。
那是一个心不在焉的身影。你出神地盯着毫无变化的河面,忽然觉得,只有这样的水才是适合你的,它见怪不怪不动声色,包容你所有的怪异举止,或者魂不守舍。就如同你不曾觉得自己生活在此处一样,它也不觉得自己在这里流动着。这样的想法让你发出难以觉察的微笑。
你知道,你们的灵魂都在别处栖息,留心地观察着你们,正如你观察这些看上去永远静止的河流和云雾一样。
你是你自己的守望者。
然后你就听见极美的歌声,忽远忽近,悦耳却无法辨认。你张目四望,这个安静的世界一如你所料,空无一人。等你再凝神倾听,那歌声却又不见了,你抬头看看不远的山,那山岚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消散了。
你照常顺着河边散步,读书,累了就望望已经绿成黛色的山,或者那条同样沉默颜色同样深厚的河流。你觉得它们和你一样孤单,也一样快乐。
离开的时候,你没带什么纪念品,只有一小盒茶叶。当地的人说,这里的茶都生长在云雾之中,那里没有降雨,却终年湿润,你喜欢山岚的灵气,于是只挑中了这样纪念品。你想,这样的茶叶,也应该和浸润它们的云雾一样,充满灵气的吧。
只是,你一直没找到那唱歌的女子。
不过这也没什么好沮丧的,那样空灵的歌,本来就该属于那么安静的地方。若离开此地,它必定枯萎憔悴下去。
然而你很快就再听见了,就在你回程的路上。
你从车窗向外张望,没有发现任何人。马车在蜿蜒的道路上缓缓前进,跟随着河流的婉转或者山峦的起伏。这里的道路柔软潮湿,听不见马蹄的清脆声,也没有飞扬的尘土。你试图寻找歌声的方向,但它缥缈不定,你的视野中,上面是遮天蔽日的绿色树冠,往下看是安然流动的河流,而对面则是乳白色的云雾。
你知道它们都是孤单的,和你一样。于是你安心地回到你的座位,细细地欣赏这越人的歌声,不再试图寻找它的来源,你说服自己说,你们来了,彼此遇到了,那就很好。
你知道你只是假装骗过了自己的好奇心而已。
回到干燥炎热的北方,你惊异地发现自己居然有些不适应。每日不停上门的客人和你高谈阔论,不知道是他们还是气候使得你口感舌燥。门外的大路上时常响起响亮的马蹄声,或者车轮的声音。哪怕你关上门,热闹和喧哗依然汹涌而来,你眯起眼看着窗外眩目的阳光,把手中的书放在桌上,长长叹了口气。
你知道你思念那个孤单的你,思念那遥不可及的越人歌。
然后你就听见了那熟悉的歌声。
你惊喜地想站起身,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抬眼望去,书本仍然搁在桌上,阳光直射过来,却并没有风来翻动它。你意识到自己在梦中。越人歌在你四周漂浮,似乎越来越近,你虽然生性平和,此时不免也有些紧张——即便是在梦里。你看见一个纤小的身影投射在书本上,心里一动,但当你的目光追寻过去的时候,只是一片茫然的光芒,就算她在那里,你也看不见的。
这个小小的失望让你有些想叹气:原来,即便是在梦里,也不是什么都能实现的。
你闭上眼睛。
然后,你知道自己从梦中醒来了。支撑左颐的手臂有些酸,书本、阳光和窗户都还是那样,但歌声确然是消失了。整个房间里安静之极,只有远处的蝉鸣断断续续飘进来。
你知道自己仍然是孤单的。
但你并非不快乐,即使只能在梦里才能听见越人歌。
何况这样的梦渐渐多了起来。她似乎也越来越不那么拘谨和小心了,唱歌的时候甚至会飞速从你眼前掠过,象一只倏尔不见的萤火虫,哪怕明白那是幻觉,你仍然坚信自己看见了她紧张又有些调皮的笑容。你知道自己无法跟上她的脚步,于是安心下来,不再去用目光尽力捕捉,而是和她安详地等待那短暂的相遇时刻,你相信她也能看见你脸上的微笑。
但你每次醒来,歌声都会消失。你没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正如你幼年时代经常看到红色的蜻蜓在你身边飞舞,而当你伸手去捕捉它们时,它们却又都不见了一样。这并不是意味着距离带来美好,而仅仅是说距离并不能阻止你们的熟悉这样一种美好。
于是,她在你的脑海里,轮廓越来越清晰——身材纤细,有着长长而柔软的四肢,安静的时候和光同尘,让你察觉不到她的存在,而跳跃的时候富有弹性,如同树影间的阳光。
你觉得这间北方干燥的房间里也渐渐湿润和充满了灵气起来。
似乎所有隐秘的幸福总是无法持久,而你担心的也终于将要来到。在你屋子里的水汽逐渐丰盈的同时,歌声在变得越来越微弱,她的身影也越来越少地出现在你的视野边缘,经常许多场梦境都无法看到她轻盈的跳跃,更多时候她似乎只是静静地靠在你背后,轻轻吟唱。你能听见她气息里的疲惫。你知道她在慢慢干燥破碎,而束手无策心如刀绞。
终于在一个晨光微熹的时刻,你听见她气息微弱地与你道别,你知道你们将永远不再相遇。你感觉到她试图疲倦地展示出最后一个微笑,然后飞快地隐没在即将到来的霞光之中,消逝不见。
在你们相处的这段时间里,你一直不发一言,只是全神贯注地聆听她的歌声,你知道这也是她所期望的,但此刻你突然极度后悔如此的讷言,在梦里你控制不住地泪如雨下,甚至哭出声来。
你被自己的哭声惊醒,忽然惊异地发现有乳白色的云雾在你的房间飘荡,有那么一瞬间,你以为你回到了越地,面前是安静的山岚。你跌跌撞撞爬起来,绝望地寻找这迷雾一般的山岚的来源,你知道,那是她最后的水分,最后的呼吸,最后的歌声。
终于你打开久被忽略的储藏室的门,看见了自己从越地带回来的那一包茶叶。
山岚已不见。
在清冷的夜里,或者一个悠长的午后,你总是喜欢独自一人,泡一杯云雾茶。那碧绿而干燥的叶片,随着水流在杯子中缓缓转动,舒展卷曲,重新变得丰盈鲜活。和别的茶叶相比,它泡出来的茶总是有特别浓重的水汽,氤氲而上,如同山岚。那些云雾渐渐将你缠绕,闭上眼,你就可以依稀听见悦耳的越人歌。
它在你耳边,不曾开始,也不曾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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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物志》云:古越地有灵物,名乐骚。身长三寸,形似少女,四肢纤长,能为离歌,蛊惑旅人,其音殊丽,不可名状,文人骚客视为吉物,风干后泡茶,茶香异常,经年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