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小孩
壹
老刘头在泉城路上做环卫工也又干了十年了。这算是他这辈子的第二份工作,原先是在造纸厂里当工人。十年前,要不是造纸厂改组,可能他根本就不会干别的做活,就在工厂里一直待下去。这么算下来,老刘头二十岁参加工作,在工厂里干了三十年,如今又干了十年,也是将近花甲之人了。他遗存着他们那个年代留下来的坚韧和固执,趴在一件工作上,踏踏实实、不怕苦累,一个铁饭碗打碎了,还要再找一个铁饭碗,只是他没想过,如果真的能打碎,那也就不叫铁饭碗了。
刚从造纸厂出来那会,老刘头也闲了半年,因为年龄已经大了,不能再去新厂子里,他和另外一批老工友在改组的时候直接办理了内退手续,一个月从工厂里领一千块,工厂也不阻拦他们去找其他工作,同时也不再负责他们的工作安排。
别人家先不管,老刘头是要休息一下了,儿子大学毕业找了工作,挣得不多,但养活自己还是绰绰有余;老婆子那会儿还不是老婆子,在一家不会发展壮大,也不会轻易消亡的小企业里当个中层主管。老刘头自己也累死累活地拼了三十年,如今虽然工资少了许多,但自己也确实是白落了这些钱,他在意识到自己丢了铁饭碗之前,先想到的是自己的“不劳而获”的清闲,甚至觉得有些羞愧,夹杂在那股莫名的忧伤的喜悦里。
于是老刘头决定,去他娘的,先歇歇再说,那半年里,他除去隔三差五催促小刘结婚生子以外,就是休闲、买菜做饭,他的脑袋里没有年轻人口中“家庭煮夫”的概念,也暂时放下了自己是一家之主要扛起整个家庭的“大男子主义”,反倒是欣然接受了比媳妇挣得少的现实,主动承担起家务来,他对爱人说:“这几十年你修来的福,也教我伺候伺候你。”
只是身边的老工友一个接一个的找了新东家,还剩下的几个,都是有了孙子孙女,老实在家看孩子的主儿。半年间,老刘头能拉着聊天的人越来越少,能凑起来的牌局、棋局也越来越少,最重要的是,他自己越来越觉得尴尬,倒不在于挣钱和生活,而在于年龄,自己五十岁了,可也只有五十岁,这时候要再做些大事,已经太晚了,自己年轻时候立的志是什么都记不起来了;可是,如今就颐养天年,且不说颐养不颐养,这天年就还早着呢!老刘头自己说:“这一千块钱也别紧着花了,早晚都得啃老本。得了,根本不是那养花遛鸟的人,咱还是卖苦力过得踏实。你说这兔崽子,生个孩子早省心了。”就由一个工友介绍,在离家很近的泉城路上做了环卫工人,只说了一句:“人家怎么做得,都是工人,哪有什么好看不好看的。”
贰
十年里,老刘头也不知有多少次都不想干了,不仅仅是因为劳累,反倒是各种其他的事影响更深。最接近不干了的一次,是孙子小小刘的出生。小刘工作在西边,也在西边买了房,但小小刘因为要方便上学,户口就落在了老刘头在老城区的祖宅里,虽说只是落在这儿,孩子极少住在爷爷奶奶家,但接送孩子的事还是要爷爷奶奶来管,更不用说,一家人怎么也要一块吃顿饭,但老刘头硬是不乐意辞去工作,还因为这事和儿子吵了一架。“您自个说,你还干这破工作有什么用,也挣不几个钱,又脏又累,我就没见过有哪个临时工干活还这么起劲的!”老刘头只回了句:“孩子用不着你惦记。我这儿这么近,耽误不了孩子。怎么,你还敢拿狗眼看自己爹了?!还不是得叫我跟你娘管恁的饭。”
老两口私下也合计过,这临时工倒不是什么大事,原来造纸厂改组的时候,老员工的档案都提到了新厂里,老刘头说:“等六十了,我真该退休了,你叫我干啥我还不稀得动嘞。我就抱着我大孙子,咱也在大明湖、百花洲溜上一天。”老太太回话里透着些许期待,还有一种奇妙的娇嗔,不像是在反对自己的老伴,更像是对自己五十多年岁月的一种喟叹:“我还真没见过你这样的,连新厂大门都从来没进过,人家在哪都只是听说的人,还怕给它丢人哩。等你真退了休,算算,孙子该上几年级了,你还抱得动?”“咱工人还能没力气!别说孙子,抱你都……”“瞎说什么!没个正经。”
叁
十年了,十年前的泉城路和现在没什么两样。再早先,可能还有所不同,老刘头在老城区里长起来的,可他也说不出有什么不同,只是老邻居们走的走了,搬的搬了,周边的人说不准是越来越多还是越来越少,可以肯定的是认识的越来越少。那些空房子有人管没人管的,有的败落了,拆了;有的败落了,又有人来修过;还有的败落了,就放它败落去罢。
芙蓉街越来越热闹,难熬的地方越来越多。老刘头的环卫工生涯已经十年了,他自己算算,快到日子退休了。近来,他干活的时候也不再赶着收拾了,回忆渐渐多起来,他看看自己那双饱经风霜的手,茧子比原来多出了不少,还有那些皴裂的口子的疤痕。如今正是天气热的时候,这条街上最多的垃圾应该是冰糕棍、饮料杯子,还有无数次扎伤过自己的,万古不变的竹签。有一回,自己穿着工作服接孙子,还有孩子同学给自己敬礼,孙子回来说,那天学了篇课文,老师说了,要尊敬环卫工人。
对了,想到自己孙子,老刘头想着:这条街上这么多卖东西的,我干了十年了,还从来没给孙子买过东西呢。他来了兴致,想到要给孙子买点啥让孩子高兴,他先自己高兴起来,紧接着陷入了某种紧张感,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并不知道能给小小刘买什么,自己甚至不知道孩子真正喜欢什么,自己和老婆子每天接送他,给孩子做饭,可孩子回家都是看电视,吃完饭就急急忙忙回家去做作业,自己的亲孙子,自己的亲孙子喜欢啥呢,他能给自己的亲孙子买点什么呢?
要不是那位手里攥着无数气球的妇女及时出现在老刘头的视野里,没人知道老刘头还会想到些什么,更没人知道他会不会就当街抱头痛哭起来,“对了嘛,气球!先买个气球,那个白色长耳朵的兔子就好看,先买个气球。等退了休,我带上我孙子,他想要啥,我就给他买什么。”老刘头的释然来得更快,不光是看到了气球,更是被“两块钱一个”给带来了快感。“现在两块钱就能要两个馒头,我寻思怎么不得十块八块的。给孩子花两块钱,哈哈,得,先买个气球吧。”
老刘头拿着那个白色长耳朵的兔子,他觉得那兔子不能再好看了,那根固定气球用的塑料棍,在他手里有些不协调,他生怕自己的手只稍稍用力,就会把它捏碎了,又怕自己不小心把它弄掉了。就这么小心翼翼的,老刘头半举着那个气球,慢慢看过去,看到的满是小小刘开心的笑着的样子,于是他也笑起来,那张被岁月风化了的脸,挂着时间的霜刻下的皱纹,那张硬朗倔强的脸,此刻被他的灵魂拉扯着,露出他因为平常少见,而略显不协调的笑容来,他笑得像个孩子,而那笑容也像是襁褓中还没有发育完全的婴儿发出的一般。
今天是老太太去接孩子,老刘头下班后直接回家就好。还没到家门口,他就喊起来:“我的娃,看爷爷给你买了个什么回来!?”老太太在屋里一边搭腔一边往外走:“别喊了,教他妈妈接走了,说是参加个什么儿童晚会去。”可刚出来,见到老头子,还没来得及感受这会儿老刘头的失落,她就笑起来:“你咋给孩子买了个这,他都多大了,再说,小孩子家也不稀罕这玩意儿了,都是小年轻现在才买了逗对象开心的。”老刘头也没来得及体味自己的失落,任凭它一闪而过,这种情况也是见怪不过了,可他被老婆子的话逗乐了:“什么逗对象的,我就觉得挺好,给孩子正合适。行咯,反正孩子也没在,便宜你了,早知道,我就买两个馒头回来了。”“你还不如买俩馒头呢!哈哈”老两口说笑着往屋里走去。
“想吃啥?”
“孩子都走了,熬点黏粥,有咸菜。”
“得得得,你孙子走了,就不管别人死活了。”
“那不是把气球都给你了。哈哈哈,这就快退休了,退了休,咱天天……”
“行行行,等你退休了,等你退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