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

家里的老人相继病了。

先是爷爷中风住院，接着姥姥的腿要换关节。两句话，说出来多轻啊……

奶奶语音里笑着说让爷爷给她按摩，姥姥在视频里说让妈妈给她按电视。表面平和，一切看起来好像没那么严重，我骗自己放心。

可妈妈嗓子哑了，爷爷的脸分明是歪的，我看见一根根针扎在爷爷脸上运动。这些钢铁一样坚硬的东西，又岂是和柔软的身体搏斗的，可事实是实实在在这样发生的。

我不知道怎么办，远在千里的我能怎么办。人老了，是时间问题，谁又抵得过。

当时间显现它的威力的时候，你才知道自己有多无力。我还没有面对到生离死别，只是这种健康的消失已经足够折磨我。

我前一段时间写文章说，还好人的老去是渐的过程，我庆幸自己青春年少。可为什么又这样不公平，一些人因我的出生而成为爸爸妈妈、爷爷奶奶，我见到他们的第一眼他们已经老了。

我从没见过他们年轻的样子，我只能看照片，只能听他们回忆的讲述，一年一年，故事就是那几个，有些微的不同，也无从追究了，毕竟我从头至尾都是倾听者，并没有和他们一同经历过。

小时候听姥姥和奶奶讲两个版本的故事，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其实我根本无须分辨，两边我都应该站，没有哪边是我不该去死心塌地地相信的。

前几天做了指甲，然而现在看来真的觉得自己不要脸。当他们的身体不再受控制，不得不引起他们的重视，而整日奔波于医院的时候，我却享受于自己某个很难注意到的小部位的精致细节。

最喜欢的酒红和墨绿，古老笔记本的颜色，英雄经典款钢笔的颜色，此刻令我觉得恶心。

时间太快了，我想做的好多，我能做的好少；可时间又好慢，我急着回家回家，可是回不去。我有我这个年龄段的使命，或者说假借这个由头，逃避面临亲证老去的危机。

是的，我甚至逃避和妈妈视频，她沙哑的声音好像在我的心尖篆刻。一遍遍越来越深刻，告诉我，家里的人老了。而我却像看着坏了的水龙头一样，怎么拧也关不住，怎么扭也关不住。修理工在打麻将，一场永远不会完的游戏，他不接我的电话，就算接了也不会来修。

他告诉我，他坏了，该换了，可我只有一个姥姥一个爷爷，又换谁的来呢。更何况，又有几个不在和已经显露出的或是潜藏的病魔作斗争呢。

人年轻的时候，不愿屈服于命运，立下妄言，要和命运作斗争，天不怕地不怕，斗志昂扬，朝气蓬勃，觉得没有什么打不过；

人年老的时候，依旧不愿屈服于现实，可伤痛接踵而至，他想抵抗，但发现一切都变得虚弱，无力，不能应用自如了……

怎么办

怎么办

怎么办

我慌张、手足无措，就像在一个周围一切都黑漆漆的舞台上，唯有一束煞白的聚光灯打在我的身上，无论我跑、跳到哪里，它都追光跟着我，我逃不掉。

我唯有屈服，我就在这束光下缓缓躺下，感受它在我的身体上照耀、流淌，与我的整个身体慢慢接应，融合，直到变成我的一部分。

我慢慢起来，我知道我逃不掉，因为当它熄灭，我也将不复存在，于是我狠狠抓住它，感受它带给我的灼热带给我的绝望。

我挣扎着起来，我吃饭、睡觉，我走路、刷牙，我看孩子跑着追气球，我看年轻人反复试探，我看中年人尔虞我诈，我看老年人漫步夕阳，她披着满身金黄，熠熠发光。

白色的灯光扩张、扩张，我看见一张张没有生气的脸，死的心，不会弯的唇，没有波澜的眉，我看见苍白的发，无力的手，清晰的骨骼，尖锐的筋。

停下来，收缩、收缩，靠拢、靠拢我，请只照着我，尽管它亦是煞白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