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六岁时，我期望长大了不要变成你那样，我小小的眼睛里倒映着软弱的你，被人看不起的你，脾气很大的你，你只敢对妈和我们脾气很大，你对别人都很客气，甚至是懦弱。

1.

我恨你。

一个小孩子怎么敢恨父亲呢？

我天生懦弱如他，我是不敢的，记得有一天我偷看了姐姐写的日记，姐姐性格倔强，她用工整的字体写着“我恨他！”，我当时很吃惊，我那时候只是吃力地读每一个字，我才知道，原来她竟然敢对父亲说恨？

不是只有仇人之间才说恨吗？

幼小地我，想了想，觉得我应该也是“恨”他的。

我觉得她的日记就是一本“反书”，赶紧藏到席子底下。

我现在还记得文笔很好的她，写的文章好美，她写一棵活了一千年的老树，在悬崖边沉默的老树。

我记得无数次，父亲和母亲扭打在一起，家里的洗脸盆都打翻了，水洒了一地，我根本不敢上去拉架，我只是很懦弱地在门旁边哭，看到他们强壮的四肢，不停地互相抓呀打，头发披散着。

母亲抱着我，哭着说“要不是看着你们几个孩子，你有几个妈也都死了”

夜很黑，头顶上没有天空。

2.

到夏天的时候，你从地里回家，我们在树荫下玩牌，你戴着草帽，光着膀子，回到家见到我们就说：“养你们这些没用的”“真的活该养着你们”，然后不停地叹着气，发着脾气，说我们地也不扫，家务也不做。

听到这话的时候，作为孩子真的挺受伤的，我也知道自己没用，可是我能去哪儿呢？

以后，每到他回来，我们就赶紧抢着做家务，但依然会被他骂，他并没有喝酒，他只是累了。

夏天的太阳好大，晒得你满脸汗珠，你脖子上挂着脏兮兮的看不出颜色的白毛巾，那时的我看着你拿着上面有一亿个细菌的毛巾，抹一把脸上的汗水，又擦了擦嘴，我想那样的毛巾擦嘴，一定是咸的。

懦弱的你宽阔油亮的背，在夏天里光着膀子，扇着大蒲扇，背被晒的通红，上面都是油。

我想象你去南方捡破烂，你背着破烂袋子，看到人们家门口的垃圾堆，有放在垃圾堆上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你就把他们装到袋子里。

你说他们很富裕，衣服还很新，就不要了，带回来给我们穿。

3.

梦中，我们一家人坐着火车，在黑夜里向西开，要去很远很远的南方城市，去那里捡破烂，住在一个茅草搭起来的房子里。

黑夜里，我睡的迷迷糊糊的，我记得母亲喊我的名字，说：xx，起来吃药了。

我很困，她把药递到我的嘴里，没有喝水送药，我就直接把药咽了，我只想赶紧吃掉，然后睡觉。

我母亲火爆脾气，但总是对我们很温柔。长大后，母亲提到那时候的艰难，常常抹眼泪，说：那时候，你发高烧，家里连一杯开水都没有，你才两岁，给一颗退烧药，你就不哭不闹就把药咽了下去。

我说，我没觉得苦啊，我只是困了。

我不知道这段记忆是后来她跟我说的故事，还是我真实的记忆，它很模糊，它呆在我所能回忆的最遥远的记忆深处，我无法忘记，也无法分辨。

父亲，你太失败了，你不知道，我一直都在伪装欺骗你。我懦弱只是我的伪装，我倔强而恨你。

我很倔强，一直和他对着干，我们像仇人一样吧。

我好害怕父母打架，记得高中一次，你们吵的很厉害，这时候，父亲年纪也大了，他不敢再打母亲。

母亲递给我一把菜刀，说：儿子你去杀了他，杀死后我去抵命。

我当然是无动于衷的，我虽然“恨”他，但是还没到这种地步，我很清醒，我不会去做的。

但他一下就怂了，他说：咱们一家人一定要闹到这种地步吗？

长大后的某天，你冲过来打我，我头脑蒙了，也还手了，你不是总耀武扬威吗？

你当时就抽着烟哭了，我也终于忍不住哭的稀里哗啦。

4.

我就是一个有着弑父恋母情结的人，我觉得母亲善良坚强，她脾气火爆但是通情达理。

我很羡慕别的孩子有一个强大而慈祥的父亲，我一直幻想，我长大后要变成这样，我要变成那样。别的孩子会以他的父亲当作榜样，而我只把你当作反面教材，我只希望长大后不要变成你这样。

我问姐，你小时候怎么想的呢？

她笑着说，我那时候想，长大后一定不要嫁给像他一样的人。

我讨厌你，其实是在讨厌自己。

你抽烟喝酒的身体终于老了，你的背驼了起来。

耶稣说：没有审判就没有原谅。那次吵架就像一次审判，自从那次吵架，忽然，心底的一个黑色的乌鸦扑棱扑棱地飞走了

我发现你老了，头发白了，脾气也小了。

我给你买按摩仪，带你吃好吃的，带你去旅游，带你去看病，你在病房的时候，给你变着花样地买你喜欢吃的食物，无论给你买什么，我都希望是最好的。

你想听书看戏，我就把我的手机送给你，并教会你怎么用。

爸妈我们三个人打牌，你不再像以前算牌算的那么精了，你常常记不住牌，常常出错。

我们从来都没有关系这么好过吧？

我看着你，就像看着我的前世和过去，我忽然不知道为什么很怕你离去，有天晚上，我忽然听到你低沉的呼喊，我吓得哭喊着跑到你床前，喊你的名字。

喊了几声，你对我说，你做恶梦了。

我耐心的听你读自己写的诗，和你一起谈论历史；记忆中，小时候你会拉二胡，会吹笛子，会吹口琴，会画画，懂易经，会写毛笔字，左手会写字（虽然我到现在也不明白你左手写反字的意义），每到过年的时候，全村的人都来找你写春联。

但自从我很小时候，你就不再做那些，你总是去田里劳作，去外地捡破烂，文革让你无法继续读书，你于是不再读书老老实实地当了一辈子农民。

小时候，你就不让我学任何兴趣，只让我读书，说会那些都没用。

后来，我再买口琴和笛子给你，你吹了下说，年纪大了，吹不动了。你让我给你买，我给你买了，但你只是把它们好好地保存在箱子里，再也不拿出来。

我希望你活的久久的，看到我长大，看到我比你强，我希望我能成为你的骄傲。

5.

你没有说话，只是一天天老去，我站在你走过的长长的路上，看着你远去的背，远远地，希望你能转过身来说爱我。

你宁愿慢慢老去也终于没转过身。

我不该对着一个年迈老人，乞求父爱。

我希望你能知道我比你强，我和你不一样。

但有天，有个人对我说，我真随你，什么都像你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