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阳|父亲的记工本
父亲的记工本
父亲的记工本自我记事起,父亲似乎从未停止过务工,村子里煤矿井下架辕拉碳,水泥厂码袋装车,建筑工地出力下苦,抑或跟随好友外出奔波打工,等等。白班,夜班,加班,只是事情多,不曾去计较白天和黑夜,也从未觉察到日子的快慢,可日子一旦堆积起来,想一想,也三十多年之久了,父亲吃了天底下最大的苦。作为儿子,我深感惭愧。
父亲的记工本不经意间打开抽屉拾掇旧物时,零零散散的一沓纸,在整齐排列摞起来的书堆里愈外显眼却格格不入,和书本刊物比起来它本应是多余的,是一文不值的。整理纸张细看,每一张纸上清楚且整齐的写着时间、地点、人数等类目:“四月五号,在水泥磨上螺丝,建与小四二人,下午下雨休假半天”,“八月四号,青年路接地转供料,建与小民二人,借钱二百块,吃饭花八块”......
噢,原来这是父亲的记工本啊,也有十几年之久了,儿时我是瞅过的,不就是记事么?可如今再次看到,不知怎的,我鼻子一阵酸,竟泪流满面。对父亲而言那是他日子的堆积,义务的诠释,对我而言,那却是我二十多年生命的支柱,学费,衣物,所有的生活物品来源。它不单是简单的几页纸,几行字,在某种程度上来说都是一个故事,而这个故事,是关乎我,关乎母亲,关乎我们三口之家的。对我而言它是最美的散文诗。
父亲儿时家里贫穷,祖辈都是下苦人,祖父觉得父亲长大了,可以开始挣钱了,干脆就不要上学了。于是,初中一年级时候辍学,十六岁的父亲便跟着爷爷,大伯,叔父,父子四人背着冷蒸馍,起早贪黑,往返于六百多米的天地之间,通往地壳之心的巷道,只有矿灯;爬上天堂之口的绞车,只剩月光。这一爬便是二十多年。村里父辈年龄段的人,也全是在煤矿上干活。我上小学时候,父亲依旧在煤矿上工。每次上井回家后第一件事就是拿出立柜抽屉里的记工本,其实,也不过是我用过的作业本反面而已,他蹲在地上,趴在炕头嘴里念念有词的记着,算着,记罢,才拾掇吃饭。父亲说,记好工,到时候算账给钱也是有根有据,有名有目,对咱自己负责哩,也不用为难老板,天天也就是几分钟的事。可这几分钟,却足足坚持了几十年。
记工本后来,煤炭行业经过“十五”期间的关井压产,取缔关闭了一批浪费资源、不具备安全条件的小煤矿。村里的小煤矿也就随之倒闭了。父亲又和村里长辈到新川沟里的灰窑干活,窑上工人三班倒,起早贪黑,每天回来已经疲惫不堪,尽管如此,记工从不含糊。几年之久,各种原因灰窑倒闭了,父亲却从未停休,又先后在三原矿水泥厂、外地建筑队、老区路政、新区工地等多处务工,而记工更是他如同吃饭一样不可或缺的日常。
不只是父亲,也是上一辈人岁月累积的印记,时间久了,本子厚了,堆积起来的故事多了,可父亲的腰弯了,背驼了,身子也薄了,薄的像一张发黄的旧报纸,风轻轻一吹,就能撕裂。在经历无数场风雨与日子的磨砺后,父亲已渐渐老去,如同一个褶皱的影子,可每天下班后蹲着记工的身影从未被抹去,那些时代的记忆也被定格在了一张张纸上,一个个方块字里。父亲是一个初中生,用最简单的文字,奏出了人世间最美的乐章。如今我也已到成家立业的年纪,却几乎从未为父亲分担生活的琐碎,我愧为人子。
父亲的记工本看似小,也再普通不过了,但它却是父亲走过的路,父亲逝去的整个青春。在我看来,那是世间最美的散文诗。
孙阳
2017年4月24日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