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空中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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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谁说了一句,看人妖。我应声抬起滴着汗珠的头,脖颈前后左右一阵旋转,将目光定位在对面那家东南亚汽车品牌的展位上,在光亮的logo灯下,几个身材高挑的“女子”妖娆妩媚地扭动着身躯,白皙的皮肤,丰满的胸脯,浓眉大眼,怎么看都是绝顶漂亮的美女。但是这些对我的吸引力不大,在这次小型的汽车展会上,我只关注可以卖多少台车,出多少业绩,拿多少提成。
然而对于刘洋和张总来说就另当别论了。在我们公司,刘洋属于胆小甚微的那种,张总属于明目张胆的那种,刘洋瘦高,张总胖矮,一个来自湖北,一个来自湖南,无论怎么搭配都有着千差万别的距离,可是他俩却亲得像一个妈生出来的双胞胎。
不是人妖吧?刘洋伸手擦掉汗水对着身旁的张总说。
这你就眼拙了。张总说得斩钉截铁,手里的动作丝毫没有停顿,他扯开纸皮箱上的胶带纸,取出一摞画册,整齐地码放在桌子上。
等刘洋搬来第二箱画册时,张总已经用湿巾擦干净了手,立在那里看着对面。身旁的小琳啧啧啧地乜斜着张总,她说,张总你这口味也太重了吧。张总却不以为然,身体一动不动,嘴上回答道,看看又不犯法,眼睛长在眼上就是为了看,唯美女与香车养眼也。
说完他拧开一瓶怡宝,咕噜噜灌下几口,又说,咱们是要香车没香车,要美女没美女,这展会怎么开?
张总这么说,我就有些不开心,好赖这次展会的费用是我死乞白赖地从集团公司要出来的,虽说规模无法和对面的东南亚财团比,有总比没有强吧。
我说,有本事你倒是找董事长去要麻豆去呀。
张总被我咽得说不上话来,没搭理我,依然站在那里看着对面。倒是刘洋愤愤不平起来,木哥,既然展会费都申请了,为啥不连营销费一起要了?
我说,你说得倒是轻松,董事长那抠门样,能给展会费就不错了,还营销费,天还没黑。
说不过我,刘洋也默不作声。
现场的气氛有些尴尬,展馆的中央空调嗡嗡地响在耳畔,却没有感受到丝毫的凉风。
刘洋又说了一句,不好搞啊!
张总乜斜了他一样,刘洋只好闭上嘴,悻悻然坐在张总身旁,掏出手机,耍起了抖音。
话不投机半句多,几个人都各忙各的事情。我从工作台上拿了一沓宣传单,立在门口见人就发,点头哈腰的样子自己都觉得卑微,可是有什么办法呢?为了赵婧和我儿子小小木,我必须拼了。
打扰了,先生。
我递出去一张笑脸,才送上传单。
打扰了,女士。
又递出去一张笑脸和传单。
搭理我的人不多,接传单的人更少。我气恼不过,刚抬起头来想要看看对面的情况,却被明亮的射灯晃了眼睛,眼前一片漆黑,头晕目眩地险些跌倒,还好小琳一把将我扶住。她说,木哥,何必这么拼,歇歇吧,天气这么热。
我其实是不想休息,但是碍于身体的状况,只好任由她扶着慢慢地坐在了椅子上。安顿好我,小琳帮我拿了一瓶水,拧开盖子,递给我。之后,她坐在我的对面用晶莹的眼眸盯着我看。我被看得浑身起毛,我说小琳,你该干啥干啥去,我没事了。
小琳被我的怒脸推了出去,她拿出手机开始自拍,又是噘嘴,又是比耶,折腾了一会,觉得实在无聊透顶,只好关上手机,从我身旁取了宣传单,站起来,走到展位门口。
果然女孩子具备极大的优势,小琳发起宣传单来效果比我好很多。她对着来人不叫小哥哥,就是叫小姐姐。
小哥哥,看看车吧,好看不贵,经济实惠。
小姐姐,看看车吧,上能滨河路兜风,下能红旗街飙车,错过今天再等一年。
小哥哥,看看咱家车吧,跟你气质很配。
小姐姐,香车配美女哦。
接传单的不少,进展厅的人不多。发了半天,小琳也失去了耐心,反身回到我身旁,坐下来咕噜咕噜灌水。
休息了半天,我终于缓了过来。我说,小琳,我们得换着法子来,这样不行,没有顾客进来,就没有成交机会。
小琳大概是累了,有气无力地说,木哥你来吧,我不行了,我得歇会。
小琳歇了下来,我再次站起来,拎着宣传单来到门口。这一次,我学聪明了,首先观察来往的人群,看看他们的视线是否在观看展厅内的车型,再判断他们是否具备购买能力,然后凑上去边介绍我们的活动,边发放宣传单。
此刻,张总依然坐在椅子上,不挪屁股,他端起手机开始视频,我不知道和他聊天的是谁,只能听到他们嘻嘻哈哈地嬉笑着,大概是对方也在视频里看着东南亚汽车品牌那边的人妖表演,手机上发出了爆裂的尖叫声,惹得行人不断朝着他观望,他只好暂时按了关机键。刘洋还在低着头刷手机。
我收回目光,举着眼睛四处扫射,试图从来往的人群中定位出顾客的所在。
真是要了老命了,后羿去迪拜出差了吗?烤太阳不要钱啊。
张总的衬衫水洗了贴在前胸后背上,他闪着肉嘟嘟的厚手发着牢骚。
木哥,别猫头鹰一样在那杵着,坐下来歇会哇,今天董事长肯定带菲菲去美容院了。
张总信口雌黄地说着。他以为我是怕老板过来检查,他太不懂我了。这也就是为啥他叫着张总,挣的钱却没有我多。每次发工资的时候,他总要揶揄我半天,鸡飞狗跳地在那里指桑骂槐半天。
我最不爱听张总讲述董事长和菲菲的事情,没搭理他,依然我行我素地拿着一沓传单在门口伺机而动。
张总终于挨不住,踱步走到对面,挤开人群,径直占据了最佳位置,以完全开放的姿势放飞自己。从我的角度,不难瞥见张总那可笑的姿势——他几乎蹲在了模特展台的下方,举着手机,目不转睛地盯着手机屏幕,他肯定是要将它们录制下来,这是他一贯的作风。
刘洋也跟了过去。这是我始料未及的事情。
突然,我看到张总的背影剧烈地耸动起来,好像在咳嗽。我还看到刘洋凑过去,想要帮忙捶背,却被张总伸手挡了回去。他才不想由此错过现场的高潮环节——那些模特们纷纷献出绝活,台下的喝彩声此起彼伏,她们扭动着玲珑的曲线,又是挺胸,又是翘臀,又是飞吻,又是娇媚,简直把现场酥麻到了极点。分明是正规的车展,我却看到有个观众居然在递送小费,而且她们居然接了下来。
我对此深恶痛绝,心里暗骂道,不要脸。
我调转身体,以使那些不堪入目的画面远离我。但是我的耳朵却分外灵敏,难道我也堕落了吗?不应该呀,我从来都不是那样的人。就连跟我认识半年之后又同居了几个月的赵婧都说我有些冷淡,不像一个正常的男人。我反驳她,我说,欲望可以有,但是不能纵容欲望控制心智,比如你想吃冰激凌,但是不能天天吃,那样你会长胖,欲望不是让你幸福,反而让你堕入罪恶的深渊。我说完会看着赵婧,等待她的回复。这时候,赵婧就会对我佩服得五体投地。她像看一个怪物一样看着我。
说到赵婧,我的心里又不免有些唏嘘,她身体不好,又是一个人带孩子,进进出出多少有些艰难。可是有什么办法呢,为了五斗米,我只好折腰,只好背井离乡、丢妻弃子,远赴成都。
算起来这次出来已经有三个月之久了,也不知道赵婧如何将50斤的大米扛上三楼,更不知道赵婧如何踩着梯子晾晒被褥。儿子只有一岁半,正是调皮的时候,她还要顾及他的安危和健康。
这些年我起早贪黑地奋斗,经常出差,主要原因是为了还债——想到还债,我的心情就开始变坏。
思绪飞得有些远,甚至影响了我的行动。以至于我差点错过那个秃顶的中年男人。不是小琳用胳膊肘捅我,我还在思维的海洋里不能自拔。我看到那个男人手里捏着我刚才递过去的宣传单,眼睛紧紧地盯着展厅的车辆,或者说,他盯着那车顶上放着的促销展牌,也或者说,他看到的是展牌上赫然写着的“0首付”,他立在那里,脚上粘了502一般,眼珠子都快爆出来了。
小琳见我反应迟缓,一跃而起,一把扯住他,嘴上笑容绽放,哥哥,看看吧。
中年男人才如梦初醒,眯缝着眼,咧着大嘴巴走进展厅。
哥哥,看看我们的都驰二代,18寸大轮毂,5米超长轴距,无钥匙进入,1.5T涡轮增压,还带全景天窗,无论从前脸还是尾部,都十分跟您富贵的气质相配。所谓,好马配英雄,好车配帅哥,哥哥,您坐上去试试。
被小琳这么一顿忽悠,中年男人紧绷的脸上显出了笑容,他的嘴角扯得很开,眼神却有些不老实,开始在小琳身上游逛。我赶忙走过去,抢先拉开车门,我说,哥,咱们的座椅是根据人体工学设计,非常贴合体型,久坐不累,还是自动调节前后,您试试看,另外还有主驾座椅加热,非常适合咱们北方城市。我的伶牙俐齿终于回归。中年男人分明也被我的说辞打动,他摸索着座椅的材质,摸索着方向盘的材质。瞪大眼睛问我,真的是0首付吗?
我斩钉截铁地说,当然。您只要带身份证就可以,现场办理,现场签合同,现场提车。
后面的事情,我没想到会那么顺利。
前后没有半个小时,一切搞定。中年男人高兴地拿着小琳开出的单子按照指引去提车,刚走到展厅门口,突然返回头来,对着小琳说,美女,可以加个微信吗?
小琳一愣,随即粲然一笑,可以呀,哥,你扫我,还是我扫你?
我扫你。中年男人打开手机。
我本想上前制止,转念一想,这是小琳的自愿,她完全可以拒绝。现在她选择了接受,应该有她的道理。
卖了车,我的心花怒放。
突然听到一声响亮的声音,仔细察看,才发现是一直被忽略的小花,她骂骂咧咧地甩了手机。“啪”的声音很响,甚至吸引了对面的一些人侧目。
小花来自四川,平时很温柔,话也很少,从来不生气,不知道今天是遭遇了什么事情。
我本想去安慰一下,转念一想,在这个公司上班,几个月工资发不了,心情好的人没几个。另外小花最近找了对象,是个富家公子,对小花好不好姑且不说,单就那个吊儿郎当的样,就让小花头疼,而且还时不时地和小花吵两句。估计今天也是在吵架。所以我也不好去过问,吵吵也挺好。就像我和赵婧,一个月的时间有十天可以正常来往,其余二十天就是在吵架中度过,即便是我出差,也会收到她发来的微信内容,多是指责和不满,她发的是语音,语气很强烈,我一听,就想扔掉手机。
不过那正常的十天,却让我很受用。
赵婧会温柔地做很多事情,为我洗衣做饭,考虑我的感受,尊重我的选择,说话慢条斯理,温柔至极,我甚至怀疑她是不是有什么对不起我的地方。可是没有,她的通讯录和微信里的联系人,不超过十个,都是亲戚和朋友。所以,那十天,无论我在不在家,赵婧都会给我一种如胶似漆的感觉,那种感觉很上头,让我受用万分。
想到赵婧,我心里多少有些不忍,这次出差时间确实是有点长了,从广州到成都,虽说只有300公里的路程,想回去一下却没有时间。我的想法很简单,就是要挣钱,生活在这个物质的社会,钱对很多事情都可以产生效应。期间赵婧打过一次电话问我什么时候回家,我说完成任务就回去。可是任务一直完不成。后来赵婧发过一次信息,还是问我什么时候回去,那天我忙得厉害,当下没回,过后直接忘之脑后。
正当神思之际,小花不再骂骂咧咧,却蹲在地上嘤嘤地哭了起来,声音细小,没有吸引其他人,却被回过神来的我发现。哄小姑娘,我不在行,我知道我这种一根筋的直男,干不了这种事,我只会卖车,其他方面都是白痴。不会哄,只好站在小花身边,静静地等她哭完。
突然,我又听到了小琳的吼声木哥,刷卡,都驰2代顶配,全款。
由于小琳的吼声过于响亮,将对面一大片人吸引了过来,他们瞪着大眼,疑惑地搜寻着声音的发源地。
我也十分讶异,小琳今天是怎么了,平时虽然大大咧咧,但是还不至于冒失。像这样不顾个人形象,扯开嗓子大喊的情况还是第一次见。见我不动弹,她又吼了一声,小花,快来帮忙。
她吼了小花,才让我意识到事情的重要性。在平时,小琳和小花是不对付的,所谓一山不容二虎,一司难养两花,也不对,在公司,小琳被叫做如花,小花反倒被叫做似玉,我们用这个成语形容他俩完全没有任何非分之想,只是因为公司只有她们两个女孩子。
现在如花叫了似玉,只有一种情况,那就是利益共享——看来小琳又签单了。
我的头上冒了热汗。在这个公司,最需要成单的人只有我,小琳小花家庭优裕,张总薪水丰厚,刘洋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只有我要养活一家子,赵婧、儿子和我爸妈。说不嫉妒是假的,可是小琳成交总比客户跑到对面强。
我一把将小花揪起来,连推带搡地将她提到工作台前,嘴里小声督促着,先收钱,先收钱。
小花就这点好,什么时候都拎得清,知道啥时候该干啥。原先哭丧的脸一秒转变成笑靥如花,随即腰肢扭动起来,一字猫步走得极其标准。她走到工作台前,拉开抽屉,取出POS机,小琳早已将客户的银行卡递了上去,小花取卡、刷卡,一气呵成,两人配合得行云流水。
很显然胖子张总也听到了小琳那惊天地泣鬼神的吼喊,一步三回头悻悻然走回展台,想要一探究竟。此刻,小琳和小花早已与客户把合同签完了,作为多重好礼,她俩把展台里的礼物给客户都送了一份,额外小花还让客户加了自己的微信。
那个男人显然未从这一通操作中惊醒过来,他抱着、拿着、背着那种礼品,手腕还使劲往上抬,想要看清手机里小花的微信是否添加成功。
男人年龄不大,穿着整洁,怎么就被小花逮了个正着。这期间,我竟然没有丝毫察觉。
郁闷自己,小琳和小花一左一右将男人送出展厅。
张总疑惑地看着眼前这一场景,凑着小琳和小花眼神中的光芒,五官的状态瞬间翻转,堆积在一起,只能看到一张肉饼,看不出来哪里是鼻子、哪里是眼睛。
哥,注意听电话哦,车子随后有工作人员给您送上门哦。小琳手指比画着,娇滴滴地说。
小花也凑热闹,哥,记得发微信哈。还挤眉弄眼地,像是要将自己也作为礼品赠送出去。
虽然那中年男人有些依依不舍,无奈手上拿的东西太多,现场的几个人没有一个表现出要帮忙,他立在那里好半天,最后大概是手腕也以酸困来抗议,才默默转身离去。
前后也就一两分钟的时间,我看了一场表演,张总也看了一场表演。但是我和张总看到的表演是不同的,我看到的是那个男人的滑稽,张总看到的是小琳和小花的能耐。这不是我的单子,就不会算我的业绩,也没有我的提成。对于张总却不同,只要公司卖了车,都算他的总业绩,卖得越多,他的奖金越多。加上我之前卖的一台,今天两台车的销售已经创造了近一个月来单日销售的记录,而时间不过半天。
张总笑得合不拢嘴,直朝着小琳和小花挤眉弄眼,大约在他眼里,此刻小琳小花真的倾国倾城,如花似玉。还未等人影消失,他凑到他们跟前说,哪里弄来的?
小花说,不是我弄来的。
张总就拿眼睛瞟小琳,小琳此刻又拿出手机来自拍。
张总说,那是你弄来的?
小琳抿着嘴唇上的口红说,不然呢?
都驰2代顶配?十万全款?张总还是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猜测。
小琳对着手机镜头摸着眼影说,不然呢?
这么说,我们今天卖了两台车?张总的语气明显高了很多。
还未等小琳开口,小花也学着小琳的样子,早已拿出手机在那里装模作样,抢答道,不然呢?
这就让张总彻底乐开花了,这个乐看上去要比去对面一趟来得欢,张总甩着肥胖的身体蹦跳了起来,那是不是晚上就可以去庆祝一下了?
小琳和小花,以及刘洋异口同声地说,不然呢?
他们兴高采烈地舞作一团,而我却心情有些低落。我臊眉耷眼地不想搭理他们,独自来到接待区,默默地坐下来,拧开一瓶水,咕噜噜灌了两口。然后我的手机就发出了一阵嗡嗡的震动,我心烦得厉害,根本没有兴趣查看手机上的信息。震动持续不断,像一只怪兽,伺机而动,想要朝我的面庞扑来。我伸出手,二话不说长按电源键,直接将手机关机。
余下来的时间,我的头脑一直处于懵懂状态,工作得没有任何劲头,客户竟然也奇迹般地未与我发生任何链接。
一下午的时间过得真快。
期间,我听到他们四个七嘴八舌地交流一气,最终确定要去刘一锅拼一顿大的。
临到闭馆前,刘洋这家伙居然电话联系了一个老客户带朋友过来,又刷了一个都驰1代的定金。这一下,聚餐的规格便提高了很多——去府东街的东海逸品,人均200多的火锅。除了张总,我们几个人还是第一次去,虽然张总呲溜溜吸着凉气,但是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牙齿捣碎了也得咽到肚子里。
饭吃得很开心,难得张总请客,刘洋还要了饭店里最好的进口啤酒,每个人面前倒了一大杯,二话不说就要怼着张总先干为敬。我默不作声,一个人在那里喝着闷酒。小花大概看出了端详,举着杯子非要敬我,挨不过,我和这小妮子连干三杯,酒精上头,气氛才活跃起来。
恰巧此时,张总也喝到位了,一副洋洋自得的样子,开始在大家面前海吹自己的发家史。说自己几年前跟着朋友去南洋下海,遇了个扣死门的船主,吃喝都给得不利索,还让他们使命干活。有一天老板喝多了,举着酒瓶子吹牛皮,说是他们出海寻宝藏,现场没有一个人信,大家都知道即便是有宝藏,老板也不会分给他们的。酒席散了之后,大家都摇摇晃晃地回家睡觉。唯独这朋友留了个心眼,悄悄地跟着老板,一是怕他喝多出事,二是看看这家伙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老板在前面走,他在后面跟着,见老板回了自己的屋子,打开灯,解开裤带,摸索了半天,找出来一张布,打开,就着灯光端详了半天,透过门缝的光,朋友看到了那布上果然写着“藏宝图”三个字。
说着,张总从桌上拿起擦手的热毛巾比画起来,一叠一翻,模样极其形象。
小琳听得认真,问道,然后呢?
小花也问,然后呢?
刘洋没出声。我说,哪有这样的事?
张总说,老木,你还别不信,这事是我朋友亲口告诉我的。我当时也不信,可是直到我朋友拿出来证据,我才信了。
小琳和小花异口同声地问,啥证据?
张总卖着关子说,天机不可泄露。我们还是说故事吧。
当天晚上,朋友趁老板熟睡之后,悄悄地溜进去把地图偷了去。然后回到屋里,把我叫醒,两人商量了一夜,最后决定一不做二不休,既然老板不仁,也休怪我们不义。天没亮,两人便划了小船,踏上了探宝之旅。可不想,没走多久,便遇到了突如其来的大风暴,小船哪能扛得住大浪。船体被掀翻,船上的东西全部掉入水里,如果不是那条小舢板,估计现在你们也看不到我了。但是,你们知道吗?我朋友就是个亡命徒,从始至终,那块布都被他牢牢地攥在手里。我们俩在海上没吃没喝漂流了三天,最后被浪推到了一座岛屿上。后来怎么醒的,我不记得了,问我朋友他也忘了。但是醒来以后,我们才发现自己到达的这个地方和地图上描述的非常像,那些高耸入云的树木,那些奇形怪状的山石。那个激动啊,那个兴奋啊,我们俩抱着对方甚至痛哭起来。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哭着哭着,两人就不哭了。倒不是因为感情到位了,是因为饿得不行了,肚子叫得山响。我们只好互相扶持着,强撑着身体爬起来,整理自己破烂不堪的衣衫,一瘸一拐地向着岛屿中心走去。
可是,怎么走,一直走不到地图上的位置。这期间,我们在路上摘过野果,打过野鸡,追过野兔,就连路上爬行的一些虫子都不放过。最终……张总,停了一下说,来,干了这杯。
我们四个瞪着眼看他,他不以为然,喝了酒再说么,不急不急。
为了继续听故事,几个人纷纷举杯,利索地将杯中酒倒进肚里,唯独我还举着杯子,我不知道张总到底在卖什么药,我将他说过的话从头捋了一遍,都没有找出其中的破绽,看来这只是一个普通的故事。
当我端起杯子,正要一饮而尽的时候,我裤兜里的手机发出剧烈的震动,强劲的X轴马达带动了大腿肌肉的颤动,我本想伸出左手去掏手机,无奈裤子绷得太紧,手指头只够探到右边裤兜里的手机边缘。我要眼角的余光瞥见大家的注意力并不在我身上,便轻轻地放下杯子,伸手将手机掏了出来,本想点一下电源键放在桌上,耐不住本能的好奇心促使我点亮了屏幕,我看到一条短信映入眼帘,只一眼,我便将手机重新装回了裤兜。
我端起杯子,站起身,缓缓地走到张总身旁,弯下腰,用手遮住耳朵,我说,老张,和你老婆没事吧?张总讶异地看着我,不明白什么意思。我知道有些话不能明说,我说没事,张总,干一个,感谢你的照顾。张总莫名其妙地看着我,莫名其妙地干了杯。
我走回来坐下。
现场的气氛很安静,大家都怪异地看着我,不明就里。
我说,没事儿,就是和张总喝了一杯,你们也赶紧,不然可是听不到张总的故事了。
我刚说完,小琳和小花就热闹起来,两人一左一右站起来,将张总夹在中间,敬他的酒。张总又是莫名其妙地喝完酒。刘洋也敬了酒。之后张总还是一脸懵懂地坐在那里。我想,他肯定在思考我那句话的意思,果不其然,他将酒杯放下,掏出自己的手机,划拉着看了半天,最后,他噌地站了起来。
他说,老木,怎么回事?
我问,什么怎么回事?
他说,嫂子给我发信息了。
我说,啊?什么信息?
他说,你自己看!
说完,他把手机杵到我面前,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上面的内容:
今天不出现就要离家出走,明天不出现就要卖房卖车,大后天不出现干脆离婚算了。
我说,和给我发的内容一模一样。我惊讶地看着张总,我的意思是这信息跟我有啥关系?
张总看出来我的疑惑,他说,你看看是发信息的号码。
我这次仔细地看了号码,这号码既熟悉又陌生。熟悉的是,它是我们公司的共有号段,陌生的是居然没有人名。我小心地念叨着号码,1318881068……0?突然,如晴天霹雳,我的脑海里炸开了花,这不是赵婧的号码吗?都怪我给她办了号码,直接存了通讯录,根本就没有用心去记全部号码的内容。现在倒好,她怎么把信息发给张总了?反应过来的那一刻,我快步离席而去,边走边掏出手机,拨打赵婧的号码,话筒里传来的都是已关机的提醒,我心急火燎地想要求证什么,却得不到任何答复。
再次坐回桌上的时候,我的思维开始跳跃,各种想象恣意横生——赵婧从来没有出现过这种情况。我知道一定是发生了一些什么事情。难道是孩子?生病了?被火烫了?还是……还是丢失了?我越想心里越着急,越想心里越烦躁。我噌地站了起来,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往外走,我的包没拿,我的外套也没拿。成都五月晚上的天气还有些凉爽,但是我顾不了那么多了。那一刻,我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马上回到赵婧的身旁。我在心里盘算着从成都到广州的距离,开车需要7个半小时,高铁需要4个小时,最快的办法是从武宿坐飞机。现在是晚上八点钟,如果及时,完全可以赶上最后一班飞机。心里盘算定位,手指已经在快速地滑动手机屏幕,从输入身份证,到付款,一气呵成,我庆幸自己的眼疾手快,让我订到了最后一班航班。唯一让我有些肉疼的是——我订到的是头等舱,经济舱全部满员。
我心想,头等舱就头等舱吧,赵婧和孩子比那2400块钱的价值更大。
接下来需要做的事情就是赶赴机场,我本来计划打车前往。却看到张总捋路追来,他一边扬着手里的包,一边说,老木出什么事情了?
我从他手里接过包,拉开拉链,检查了一下夹层了的身份证,看着它安然无恙地躺在那里,我焦急的心稍微安定了一下,现在需要做的事情只有一件——那就是以最快的速度赶赴武宿机场。我看了下手机软件里的起飞时间:21点15分,又抬起左手,看了下手表上的时间:20:15分,仅剩一个小时的时间,原本松懈下来的心劲再次紧绷起来,急得像是火锅里沸腾的鱼片。
站在一旁的张总看着我的样子,也跟着焦急起来,他拍着我的肩膀,兄弟,有啥情况尽管说,别憋着。
我说,我得回家一趟。
他问,什么时候?
我说,现在,9点15的飞机。
他看了下手表说,还有一小时。
我说,来不及。
我又说,他妈的。
张总此刻却很沉稳,他大手一样说,来得及,你等一下。只见他扭动肥胖上的身体小跑起来,转眼消失在饭店的大门口。不到一分钟,他拽着小琳风风火火地跑了出来,还未停下,他就喘着粗气说,老木,小琳没喝酒,让她开我的车送你,走建设路,二十五分钟到机场,然后用我的VIP卡,走贵宾通道,应该能赶上。
我惊得合不拢嘴,愣在那里一动不动。小琳走到我身旁,扯着我的手臂说,木哥,赶紧走吧,再磨蹭就真的来不及了。我惊醒过来,跟着小琳跑到停在路边的奔驰车上,一屁股坐下去,刚拉住车门,小琳已经将车子疾驰而去。
夜色浓重的成都随处都是霓虹闪烁,能看到路上的行人悠闲地散着步,也能看见路边的各种小摊兜售着各样产品,远处的高楼大厦上飘着一行行鲜艳的字。我突然想到,来到成都快十天了,却从未观察过这个城市的颜色。每天都是早出晚归的两点一线:展馆和酒店。工作构成了我的全部,不只是点的问题,还有面的问题。我一直认为,只有钱才是解决核心矛盾的核心办法,我一直告诉赵婧,只有有了钱,我们就什么都有了。然而,此刻在80迈的豪车里,看着路面闲适的人群,我的想法突然有一丝动摇。
整个行程中,气氛很紧张,大概是怕耽误时间,小琳一路聚精会神地握着方向盘,目视前方。她的车开得很平顺,超车过弯没有丝毫的摇摆和颠簸,不难看出,小琳开车的技术很好。难怪张总要安排她来送我。
从市区走建设路,一路向南,到达机场的时间并没有用多久,大概二十分钟,小琳稳稳地将车停到航站楼的入口处,临下车时,小琳说,木哥,每临大事有静气,我们相信你能处理好。我心里着急,没觉出小琳的话哪里不妥,关上车门,连道别都没有顾得上,便匆匆地冲进了大厅。打印登机牌,安检,到达登机口。在甬长的走道上,我甩开手臂奔跑起来,印在玻璃上的身影就像一只扑向猎物的雪豹,我大口喘着气,牙齿也呲了出来,终于在关闭登记通道前一分钟达到。乘务小姐从我手上接过登机牌,举着怨怼的眼神看着我,就等你了,先生。我抬起手臂擦着热汗,朝着她微微一笑以表示歉意,大步跨进了连廊,可能是风从连廊的缝隙灌了进来,也可能是机舱内的空调够足,我感觉到一丝凉风拂过脸庞,让我有一种很舒适的感觉。到达门口,乘务长接过我的登机牌,仔细察看后,眉开眼笑地说,木总监,这边请。她径直把我带到了头等舱固定的位置,安顿我坐下之后,便随手递给我一条毛巾,木总监,您擦擦汗。如此细微的举动,让我跳动的心平静了许多。我坐下来,擦了汗,关掉手机,挂上安全带,将座位调整到舒适的状态,闭上眼睛开始思考关于赵婧的一切。这期间,乘务长送来了饮料和毛毯,都被我摆手拒绝了。她只好为我拧灭头灯,让我安心休息。
两小时之后,飞机安稳地降落到广州机场。
从悬梯上出来,上摆渡车,出站,上网约车,这一系列动作进行的时候,我的脑海始终是空白的,其实从我坐在头等舱的座椅上的时候,头脑就已经空白了。我拨了好几次赵婧的电话,依然是关机状态,我试图发了多条短信和微信,都是有去无回。没得办法,我只好关上手机,摇下车窗,让大西北浓烈的热风灌满我的头颅,那样我会稍微觉得头轻一些,心胸也没有那么憋闷,我切算着时间,从广州机场到长乐村,下了高速走二环,上长乐中路,全程45分钟就可以到达那间属于我和赵婧的小屋。
我以秒做着倒计时,希望车子可以跑得快一些,再快一点。指关节被我捏得嘎巴作响。握在手里的手机好像也感觉到了我的焦急,嗡嗡地发出剧烈的震动,一开始我以为是我的身体的颤抖带来的震动,于是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想要镇定下来。我的腿不抖了,我的身体也安适了一些,可是我的手还是抖得厉害,这时候,我才发现是手机本身发出的震动。
信息是小琳发来的。
她说,木哥,其实你家的事情,我们都知道了,刘洋把情况都告诉了我们,大家都为你担心,所以才组织了晚上的饭局。我们知道你爱面子,见你没有任何反应,所以大家都不好说什么,只好想着法子让你开心。
她说,木哥,其实在你加入公司之前,我,张总,刘洋,小花,我们早就认识了,而且我们关系都很好,那种关系一两句话说不清楚,所以才有了晚上张总讲的那个故事。他没有把故事讲全,关于藏宝图的事情是假的,但是关于孤岛的事情是真实的。
有一年我通过旅行团参加了一次公主湾七日游,我们在大海上遇到了暴风雨,船只被风浪掀翻,我们在海里漂流了几天,在大家奄奄一息的时候,被海水冲到了一座孤岛上。在这座孤岛上,我们面临了各种生存考验,最后有一些人丧生了,有一些人活了下来,活下来的人包括我,张总,刘洋和小花,我们四个人只好相依为命,大家开动脑筋,找食物,找淡水,互相帮助,互相扶持,终于等来了救援。
原本以为大家一拍两散,各自回归自己的生活。但是回去以后,大家的内心久久不能平静,总觉得那一次命中的劫难将大家绑到一起,就不应该轻易分离。最后干脆一合计,几个人都到了张总在的公司上班,这一干就是几年,直到你加入了我们。
虽然平时看你木讷话少,但是我们都知道你的辛苦付出,都知道你的善良,日常你对我们几个人的帮助也很多,所以这次你家出了事,我们还是想要帮你,我们觉得大家既然在一个战壕里奋斗,那就要同甘共苦,有困难我们一起抗。木哥,真的,我们由衷地希望你放下心中的芥蒂,敞开心扉,让我们成为最好的朋友和战友。
小琳说,木哥,你安心处理自己的事情吧,今天三台车的业绩,大家商量了一下,全部算到你名下,我们早就赚够了,因为……因为我们几个都是这家公司的股东。
看完小琳的信息,我的内心像是放进了高耸狭长的山谷,回荡着深邃和悠远。我无法平静自己的内心,手放到胸口,想要抑制激动的内心,却反而感受到更加强烈的跳动。
在我的眼泪即将夺眶而出的时候,车子稳稳地停了下来。司机说到了,请您戴好随身物品,祝您开心。我懵懵懂懂推开车门走下车,懵懵懂懂走进漆黑的五巷,经过四栋楼后,右拐走进那个略微有些陌生的窄巷。拾级而上的时候,我隐约看到五层的一间房子依然亮着灯,我的心又开始噗通噗通跳动起来。是的,那是我的小窝,它现在正灯火通明。我不知道凌晨十二点半的时刻,赵婧和孩子在做什么?难道她们不需要睡觉吗?还是说此刻孩子的病情更加严重了?或者家里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发生了?
这真是我的一个坏习惯,凡事爱往坏处想。越想心里越焦急,我几乎跑着经过狭窄的楼梯,沉重的脚步踩着楼梯发出突兀的声响,惊得声控灯骤然亮起。
从窗户上,我看到了赵婧纤瘦的身影,她正弓着背蹲在地上用抹布擦地,她擦得非常仔细,每一块地板都被她擦得油光可鉴。越过她的身影,我看到儿子正睡得香甜,不时还发出嘟嘟囔囔地梦语声。我的心一下就柔软了。我的妻子做着妻子该做的事情。我的儿子做着儿子该做的事情。而我?我到底有没有尽到一个做丈夫、做父亲的责任?我做好自己的事情了吗?我心里越想,越绝对愧对她们娘俩,那种懊悔袭上心头、涌上眼眶,直接逼出了我的眼泪。没忍住,我从身后一把将刚站起来的赵婧抱紧怀里,赵婧吓得尖叫一声,掉转头看到泪眼婆娑的我,她也瞬间融化了,没有言语,我们紧紧地拥在了一起。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们彼此松开对方,互相看着对方,怎么都看不够,脸庞都绯红起来。最后还是赵婧说,你怎么回来了?
我依然陷入泛滥的情绪中不能自拔,我说不出话来。
赵婧见我不言语,又说,没吃饭吧?我给你弄饭去。
她也没等我的反应,就跑到了厨房里,打开冰箱,拿出来一对食材,没用几分钟,便将一碗热腾腾的苗条端上了桌。在面条腾起的蒸汽后面,我突然觉得今日的赵婧竟然比我刚认识她的时候多了几分姿色,显得更加楚楚动人了。我没有动桌上的面条,而是走到赵婧身旁,拉起她的手,我说,媳妇,你受苦了。这是我第一次说这样温柔的话,自己觉得很羞涩,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
但是赵婧分明是听到了,她说,没事,你在外头才辛苦了。
过了一会,她又说,给你同事发信息,你不怨我吧?
不怨。都是我的不对,我没有考虑你……你和儿子的感受,我做得太少。刚说完,我的眼泪又止不住地窜了出来。我也不知道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怎么多愁善感起来。
赵婧的眼睛也涌出了眼泪,她说,老公,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让你出丑了。
我说,没事,傻媳妇,没事。
几乎是同时,我和赵婧都涌向了对方,我们又一次拥抱在一起。那一刻,凝滞的空气成了很好的助推剂,我和赵婧紧紧地抱住对方,生怕突然消失一般。
那碗面我吃得狼吞虎咽,我从未觉得赵婧做的面如此好吃,那一刻,我才知道,面条最好的调和原来是幸福的泪水。
吃完面以后,我和赵婧相拥着躺倒床上,我们互相依偎着,交流着,我们讲了很多以前从未说出口的心里话,我的心彻底被融化了。之前对什么都满不在乎的我,之前认为钱可以解决一切的我,内心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慢慢地,我听到了窗外传来了鸡鸣的声音。我按亮手机屏幕,上面显示的时间是凌晨3:05分。赵婧知道我但凡有事,眉头总会锁在一起,她说,你的工作怎么安排的?
我说,没安排,这不是担心你,就不管不顾地跑了回来。
她用手握紧我的手,想要说什么,却欲言又止。然后她从我身旁拿起手机,点亮屏幕,打开订票软件,甄选了半天,一顿操作之后,把手机屏幕举到我的眼前,她说,就这班飞机,7:45分,你还有4个小时的时间。
我惊得张大了嘴,啊?7:45?
她说,是。
我拿过手机核实信息,才发现赵婧订的还是我昨晚回来的那趟飞机,而且依然是头等舱的座位。看着四位数的票价,我心疼得厉害,我说,太贵了。
赵婧说,那有啥办法,只有头等舱。
我没吭声。
她说,没关系了,钱没了可以再挣,我只要你人好好的就行。老公,男人就要以事业为重。
那也要分……我正要开口说话,却被赵婧伸上来的舌头堵了回去。
一个小时之后,我依依不舍地亲了儿子,依依不舍地把赵婧抱了又抱,依依不舍地迈出家门,踏上出租车的那一刻,我的眼泪又一次夺眶而出。我朝着赵婧喊道,媳妇,等我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