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凉》 第9章 愿赌服输
午休时间，韩斌照例呆在他心爱的借阅室里。这原本是他每天的幸福时刻，不过按当下的场景，这样的好日子怕是一去不复返了。他很想把精神集中在手上那本科普读物上，但陈绍大大咧咧坐在地上翻书的形象实在太有碍观瞻，更何况她还一边翻一边磕瓜子，嘴里不闲着跟他聊天，或者说，自说自话。
“我说你也太不地道了，有这么好的地方就自己偷偷享用。中午必须在宿舍午休这种规定实在太不人道，早知道能到这儿来看书，估计这几架书早都被我看完了。——我最近在研究宋词来着。汤大妈说你们男生都喜欢文艺女青年。文艺么……这个功能研究一下分分钟可以有……”
没有回答。陈绍抬头，看韩斌的眉头拧得不能更紧，两只手撑着太阳穴，顺便把手指堵住耳洞。
一颗瓜子迎头弹上他的额间。“喂，我跟你说话呢！你这人还能再无趣点吗？武侠小说不读，诗词歌赋不看，连八卦小报都不刷，你说你以后要是谈个恋爱什么的，跟人家女同学说点啥？”
“你要成为文艺女青年，然后呢？”韩斌闷闷地接口。
没想到他在听，陈绍心头一乐，赶紧接着吹水：“不过成为文艺女青年之后，我就突然看不上你们这些现代男青年了。一本宋词三百首，最适合当精神后宫。要让我来翻牌子，一周五天我都会点苏东坡。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啧啧，这气魄这文笔，几百年无出其右啊。周末换换口味宠幸一下辛弃疾，文武兼修，胜在野性美。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
韩斌合上了他的科普读物，头疼地问：“你到底来这里做什么的？要看书就安静地看，别把这里当茶馆。”
陈绍被打击得讪讪无趣，轻声嘟哝了一句什么。
“你说什么？”韩斌一愣，好像被他听到什么了不得的关键词。
“我说，人家谈恋爱都是这样谈的啊。找个没人的角落一直聊，女生负责说，男生负责听。不管我说什么，你都要摆出一副惊为天人的样子，感叹得妻若此夫复何求......”
“我......”韩斌此刻真的理解到了什么叫百口莫辩，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张了几次口，最终还是没能想出一句能反驳的话，只好恨恨地闭嘴。
陈绍显然是不懂得什么叫见好就收，依旧洋洋自得地补刀：“谁叫你好死不死地要跟我打赌。要是比别的我不敢说，可比考试，你这不是给我送福利么？说来也是奇了怪了，我们都跟这儿蹲了三天了，怎么汤大妈还没发现啊……”
那天他从冒险盒子里抽出来一张白纸时，还没觉得有什么大不了。据说空白纸条的意思是要答应赢家提出的任意要求，但既然根本不可能输，他也没什么好担心的。从小到大，不管周围的孩子怎么孤立他欺负他，好成绩是他唯一的盾牌。重点高中藏龙卧虎，他想过考第一不再像以前那么容易，可万万没想到他会栽在这个不看书不做题连作业都靠抄的二缺身上。
当初陈绍让他选一科来比，他觉得完全没必要，因为无论哪科这位纨绔小姐看起来都没怎么翻过书。最后事实证明的确没有必要，因为无论选哪科，她都直接碾压了他……和全班同学。总分年级第一他以前没少得过，但九门课都第一……这只能说是个怪胎。
怪胎提出来的要求显然是早有预谋。现在回想起来，这简直就是挖得端端正正的一个陷阱，他居然毫无戒备地就跳了进去。
“谈……谈恋爱？还是……跟你？“听到陈绍的要求，平时冷如冰山的韩同学也被雷得外酥里嫩。
“不要紧张嘛！“肇事者好整以暇地拍拍他的肩膀，“又不是真的要谈恋爱，就是在汤大妈面前假装一下。此人跟我结了梁子，不气他个七窍生烟我就不姓陈！”
被首先气得七窍生烟的倒是她可怜的同桌。不过气归气，韩同学也算言而有信，唯一要求是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毁了他的名节。于是天天中午带陈绍到借阅室私会，眼巴巴盼着汤大妈赶紧发现过来抓包，早日救他脱离苦海。
陈绍翻着手里的李白全集，似乎被刚找到的一篇《大鹏遇希有鸟赋》吸引住了。这些天想要把自己修炼成文艺女青年，从楚辞到元曲一路读下来，诸子百家各有千秋，唯有李白在她眼里是完全遗世独立的存在。这篇从未收录在各种唐诗集里的赋，一开头就吸引了她全部注意力。文笔酣畅，词藻华丽，她忍不住伸出手指在那些跳跃的文字上反复摩挲，隔着千年的时空感受那个不世出的天才写下这些文字时的骄纵，飞扬和寂寞。闭上眼睛，默默念诵最后一段，那看似欣喜的文字里深入骨髓的孤独感涌上眼眶。
一阵温热的气息拂过脸颊，把她的神思从盛唐牵了回来。陈绍诧异地睁开眼睛，却看见韩斌的万年面瘫脸正凑到自己的面前。她没来由地心里一慌，感觉到两根凉凉的手指抬起了她的下颌。
“别往外看！汤老师往这边过来了，马上到门口......”此刻越凑越近的这张脸，显然在努力展现爱情小说里经典的“邪魅狂狷的一笑”，偏偏疏于练习，嘴角只能勉强扬起一点弧度，僵硬又狰狞。陈绍终于尖叫一声，直直地从地上弹跳起来，丢下她心爱的李白落荒而逃。
看着那个撞了鬼似的狼狈背影，韩斌竟觉得这辈子都没有这么畅快过。以彼之道还诸彼身，他终于在这场旷日持久的斗争中摸索出了一点门道。
没有开灯的医院宿舍，窗外的树影借着路灯的光映在老旧的窗帘上。房间里安静得像是空气都凝滞起来，一抹笑意却爬上了韩医生的嘴角。放任回忆肆虐，那个脱线的二货同桌明丽的笑颜就这么突兀地浮现在他眼前，仿佛往这黑暗阴冷的宿舍照进了一束阳光。
三年高中，四年大学，再加上毕业后常常在一起厮混的一年。算起来两个人兜兜转转竟一起蹉跎了八年青春。这八年里他有无数机会去牵她的手，却终究被他给错过了。最后两年她音讯全无，他居然还固执可笑地觉得她始终会再度回来。而现在，他毕竟是真的失去她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