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封锁3

张爱玲安排他们相遇了，吕宗桢可不是奔着她去的，他只是要躲开董培芝。

吕宗桢坐下后，吴翠远回头微微瞪了他一眼。后面这段文字很精妙。

他认得出那被调戏的女人的脸谱——脸板得纹丝不动，眼睛里没有笑意，嘴角也没有笑意，连鼻洼里都没有笑意，然而不知道什么地方有一点颤巍巍的微笑，随时可以散布开来。觉得自己太可爱了的人，是熬（有版本是煞）不住要笑的。

这段写得很微妙很绝妙，那种没有笑的笑意，大概从心里漾出来的，脸是板着的，然而还是有一点似有似无的，是不是太绝了。张爱玲剖析得太入微了。

相识

然后为了吓退董，吕宗桢开始了调情计划，他把手臂放在吴翠远背后的窗台上。倘若董告诉他夫人，气气她也好，气，活该气！

他不怎么喜欢身边这女人，她的手臂，白倒是白的，像挤出来的牙膏，她的整个的人像挤出来的牙膏，没有款式。

这一段描写，吴翠远要是知道是悲哀的，除了白，她没有让人记得住的地方，然而白也不是什么独特的美。这一段又让我想起写葛薇龙的手臂像热腾腾的牛奶，管不住自己倒了出来。

他开始了搭讪，说封锁，恳求她谈谈，她一惊回头，他记起了她上车时候的样子，广告之下空隙里看见她的一部分，拆开来一部分一部分的看她未尝没有她的一种风韵。

吴翠远笑了，眼前是个真的人，不很诚实，但，是个真的人，她突然觉得炽热，快乐。叫他这种话少说些，这时候，他已经忘了自己刚才说了什么。

董培芝一走，他放下了手臂，开始正经的谈话，他看见她正在批改的练习簿，以为她是学生，这个误会，女人都是喜欢的。两个人开始了正式交谈，谈了学历和工作。

相恋

他说当初读书，忙着运动，出来了忙着混饭吃，书没有读多少，开启吐槽模式。

不知道为什么天天要回家，工作也不感兴趣，太太，也是一点都不同情他。

他说自己实际上是无家可归的人，说着拿下眼镜擦拭。

近视眼的人当众摘下眼镜子，翠远觉得有点秽亵，仿佛当众脱衣服似的，不成体统。

拿下眼镜，吕宗桢是个真实的人，就如此时他敞开的胸怀，对前一刻还陌生的女孩子抱怨自己的老婆，真实的。真实的，往往是人们不愿意直视的，我们都愿意看见好人，而不是真人。

吕宗桢继续抱怨夫人，当初很美，现在连自己母亲都跟她闹翻了，她小学都没有毕业。不喜欢了，一切都是可憎的。

翠远不禁微笑道：“你仿佛非常看重那一纸文凭！其实，女子教育也不过是那么一回事！”她不知道为什么她说出这句话来，伤了她自己的心。

两个人的话都有点让人心酸。我们也曾有过这样的时刻吧，迷茫，跟着别人的意念潜意识里否定自己，自己伤自己的心。

他此刻像个男版祥林嫂，开口就说你不知道她……　翠远忙说我知道，我知道。此刻，他们都是简单的人。

街上轰隆轰隆来了两辆卡车，翠远与宗桢同时探头，面庞异常接近。在宗桢的眼中，她的脸像一朵淡淡几笔的白描牡丹花，额角上两三根吹乱的短发便是风中的花蕊。

他看着她，她红了脸，她一脸红，让他看见了，他显然是很愉快。她的脸就越发红了。

此刻，他只是一个男人，不再是父亲丈夫会计师，她只是个小女子，她是美的，她知道自己在他眼里是美的。

他们恋爱着了。

他告诉吴翠远许多琐事，许多悲哀的秘密，她只是听着，不嫌烦，但是她不大说话，她懂得：男人彻底地懂得了一个女人之后，是不会爱她的。

剧终

宗桢断定了翠远是一个可爱的女人——白，稀薄，温热，像冬天里你自己嘴里呵出来的一口气。你不要她，她就悄悄地飘散了。她是你自己的一部分，她什么都懂，什么都宽宥你。

吕宗桢喜欢这种可爱的女人，要的时候，是自己嘴里的温热的，不要的时候，呵出去就行了，飘散了，没有麻烦。

吕宗桢说自己打算重新结婚，但是得顾全孩子，所以不能离婚，但是会安排好她，中年油腻男的花花肠子，企盼过举案齐眉的生活，又不能有麻烦。

吴翠远嘴抿着没有说话，心里是答应的。她家里人，他们哄够了她，他们要她找个有钱的女婿，宗桢没有钱还有太太，气气他们也好，气，活该气。

他想到现实问题，自己没有多少钱，养不起外室。而翠远心里说自己只要他一部分，谁也不稀罕的一部分。

此刻，她只要自己理想的那一部分，这个一点点的缘分，她知道可遇不可求。

封锁即将开放，车上人多了，他们近了，他找她要电话号码，她说了，但是没有给笔让他记下，如果记不住就是不爱吧。

封锁解除了，翠远看着街上的人，觉得他们只是在自己看见的那时候是活的，然后一个个死去了。

如果吕宗桢打电话给自己，自己大概管不住自己吧，他是死去又活过来的人。

再看，他已经不见了，回到了最初的座位上去了。

按吴翠远的理论，吕宗桢又死了。

他们回到日常的好人的轨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