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的村子(全文)
1.
北子一个人住在村后的三间瓦房里,一室一厨一厅。
屋子里只有简单的家具,稍显凌乱,早晨的阳光还没有进来的时候,北子先爬上墙头打坐一会儿,练练气功,看看遥远的小山头,有时候,他看看躺在那里的父亲。
他并不知道父亲的具体位置,他知道在那个方向,过年过节烧纸钱,他也朝着那个方向喊他回来领钱。
北子喜欢看地里的庄稼,眼睛所到之处他们齐刷刷地看着他,风一来都弯弯腰,北子在墙头就觉得自己高高在上的,特气派了。
院后树上有喜鹊叫了,北子愣了一下,那鸟儿是对他叫呢,他又看一眼庄稼,他们也在呵呵笑着,北子下了墙头。
回到厅屋的时候,有个男人站那里正在四处打量着。
北子屋子里是没有人来的,北子看着那个男人,是邻村的林大哥,比他大一点。
“北子,喜事来了。”
北子很惊讶,他向来跟喜事不沾边,都三十多岁了,从来没有媒人上门,也没有女孩子多看他一眼,他也不敢多看别人一眼。
北子摸摸索索找出一盒烟,抽出一支敬上,林大哥把烟夹在耳朵上:“北子,我亲戚家有个年轻的寡妇想找个人,我想想你最合适了,没有牵挂,有屋有地。你想不想看看?”
北子觉得阳光轰轰烈烈地走进了他的屋子,眼前一下明亮了。
回头看看自己的房子,依旧是暗淡的:“林大哥,我这个家,没有什么家当,人家看得上吗?”
“你收拾一下再添置一点就行了,先看看人家什么意见吧。”
北子有点手足无措,慌忙答应了,林大哥丢了日子和地方就走了。
北子在家里转着,拿起扫帚仔细打扫,把屋子上下都扫了一遍,把仅有的家具擦拭干净重新放妥帖。
晚上,北子坐在墙头,看着黑黢黢的山头:“爸,终于有人来提亲了,说不定我要结婚了。”
北子听着地里的庄稼野草都窸窸窣窣地说着话儿,外面比家里热闹多了。
北子以为这一辈子都无人问津了,他以前怨过父亲,尽管都不知道父亲长什么样子,现在他的年龄已经跟父亲一样大了,他也不怨他了。
晚上北子把箱子打开,数了数自己的存款,这些年北子打了些工积攒了点钱,就为成家备的,要是成不了家就用来养老。
相亲那天,北子找了套像样的衣服穿了,头发也剃得服帖,眉眼也不错,林大哥点点头提醒他包个见面礼,出手大方些。女方有孩子,可不喜欢小气的男人。
“多少合适?”
林大哥伸出两根指头。北子点点头,尽管心里有点心疼。
在林大哥亲戚家,北子见了那个女人,偏瘦,脸色苍白,低着头低着眼睛,只偶尔看了他两眼,就那两眼,北子看见了她眼里的微笑,就把手心攒出汗了。
林大哥问:“王芬,你看北子怎么样?”
王芬又抬头看了北子一眼,北子屏住呼吸看着她,看着她低头又点点头。
北子心花怒放,林大哥朝他做手势,用手指捻钞票的样子,北子恍然大悟,慌忙去掏红纸包。
林大哥把红纸包拿了,塞进了王芬手里,北子兴奋地看着王芬,王芬朝他笑了一下,北子立刻笑了,春暖花开的感觉。
北子愉快地回到自己的屋子里,在房前屋后走了几遭,把枯草都拔了,把垃圾都扔了,収掇得焕然一新。
这个家要添加人口了。
2
北子一个人过好多年了。
从前他有个姐姐,姐姐十五岁的时候被妈妈来领走嫁人了,北子就一个人了。
北子记得妈妈来了,他不认识,觉得她挺好看的,姐姐说那是妈妈。妈妈看看他,说:“还真像那个死鬼老子。”给他们煮了一顿饭一起吃了,把家收拾干净。
妈妈让姐姐换了新衣服梳了头发, 姐姐也好看了,妈妈就带她出去了。
北子跟在后面,不知道她们要去哪里,妈妈说:“北子你回去吧,以后我们来看你,带你去看姐姐。”
后来她们没有来过。
再从前,北子家有父母的,从别人嘴里北子知道他的父亲也很漂亮。
北子听说他的父亲在他很小的时候,背上长了大大的痈,痛死了,后来母亲独自一人走了。母亲又结婚了,生了几个孩子,家在山里也没有办法照应他们,人也没有来过。
北子和姐姐就在村子里上工放牛挣工分,两个人都面黄肌瘦的。北子喜欢跟着牛在野地里逛,牛吃草,他吃草根,那些草不用吃不用喝也蹭蹭地长。
姐姐走了后,北子跟着别人放牛了,他看得出来,别人不怎么喜欢他,说北子是那家的。
北子喜欢那些野草和庄稼,他们点头哈腰的,他说话他打滚他们高兴得摇摇晃晃的。北子就不介意别人了。
后来,有个女人来到村子里,在远离村子的一个高地上,那个人家废弃的房子里住了下来。
那个女人好像很安静,在家里供着菩萨,每天念念有词,村子里的人只是远远看着,没有人去看。
北子不知道那个女人长什么样子。他放牛就在那附近,没有看见过那个女人出来,北子奇怪,她吃什么呢?
北子病了,不知道是不是吃坏了什么东西,痛得厉害,后来浑身出汗,疼得他哭叫打滚。
村子里有人伸头看,渐渐人多了,有人上前问他摸他,问他怎么了。也有人说北子可怜,老子娘亲都不好。
有个年纪大的人说:“怕是中邪了,用桃树枝抽抽就好了。”
许多人都走了,有几个年纪大的就帮他驱邪,疼得他筋疲力尽,打得他奄奄一息。北子觉得自己要死了,死了不知道是不是就去爸爸那里。
她来了,一身灰布衣服带着檀香味,低眉顺眼,眉目安详。不知道喂了他什么,又念念叨叨,闻着那股香味他安静下来了,后来慢慢好了。她又回到了她的屋子里。
“以后也给你爸爸烧点纸钱。”临走前她说。
后来过年的时候,北子也去买纸和鞭炮,煮了一碗饭,炒了个青菜,倒了碗冷水,一起放桌上。在自家门口画圈烧纸,他怕自己喊父亲听不见,就爬上墙头喊他,父亲一定会认得自己吧。
“爸,北子给你烧钱了,你回来吧。”
田野里一片萧条,北子知道,那些枯草下面是野草,他们已经在往上拱了。
3.
北子没有去拜谢那个女人,常常在夜里的墙头上 ,他用虔诚的目光去探望。
北子慢慢长大了,长成了标标致致的大小伙子,他却觉察到了异样。
没有姑娘和他打情骂俏,她们甚至没有多看他一眼。
他听得出来,他的父亲做了坏事,在以前是要被族长处罚的大事,因为时代不同了,没有人处罚他们,但是父亲做了孽,还是受了报应,得病死了。
父亲在结婚前,和村里一位本家同姓女孩子好上了,女孩子怀孕了,远走他乡,她的独身母亲郁郁而终。
他们犯了族规,没有被处罚。北子知道父亲一直被人家鄙夷着,他被人家同情着也鄙夷着,尽管他们已经在这个村子里消失了。
后来,那个女孩回来了。她生了孩子不知道被谁抱养了,孤独地回来了。他们的事情又回到了别人的嘴里。
北子知道了那个住在高地上的女人就是从前和父亲相好的那个人,她的存在提示着北子父亲的孽债。
北子觉得自己代替了父亲出现在人家的眼里,背后,也许在人家的嘴里。
北子渐渐成了一个人。
北子爬上墙头,看着村子黑乎乎的屋顶,底下有欢声笑语,他不喜欢听。他喜欢村子外面,那里庄稼凶猛地生长着,也是一种欢声笑语,只有北子懂。
父亲,在那边黑黢黢的山头,北子说:“都怪你,我像个坏人,没有人理我。”
北子听见有人叹气。
北子也经常看看那个高地方向,隔着重重叠叠的屋顶,他看得见她坐在桌前,闭着眼睛念念有词,屋里有着香气。
偶尔北子看见她放下珠子,睁开眼睛看过来,眼里是北子从来没有感受到的慈爱。
可是,白天里他从来不敢去看。父亲知道她回来了吗?
北子感觉这个村,只有他和她,虽然北子没有开口跟她说过话,不曾认真看过她的模样。他知道她的模样她的声音,看得见她日日灯前数着珠子,都带着香气。
都单干了,村子里人互相帮着做,北子不行,家里地里只有一个人。有女孩子的人家都不搭理他,村子里家家都有女孩子。
北子觉得父亲在那里垂头丧气,北子说:“你没有想到吧,你死了人家都没有放过你,现在落在我身上。”
北子就出门到远一点的地方做临时工,赚一点钱存着。他跟着别人练气功练打坐,他也偷偷看那些女孩子,看她们美丽的衣服,她们美丽的笑容,她们一看他的时候,他赶紧低头。
他想跟她们说话,想有人替自己介绍个女孩子,慢慢地成了梦想,一年一年,梦想越来越遥远。
只有田野里的那些庄稼和野草一年复一年,不管谁种的,没有让他失望过,年年生,年年长,年年说笑。
4
王芬带着孩子来看北子,林大哥和家人陪同,北子欢喜得手足无措,好多年了,他的屋子里除了那个念佛的女人从来没有穿红穿绿的女人来过,没有过女人的笑声。
北子买了很多的菜,可是不会煮,王芬就亲自下厨,做出了一桌香喷喷的饭菜 ,北子的小屋里第一次飘出了诱人的香味。
那孩子大概八九岁,也不好好吃饭,在村子里到处乱窜,北子只好跟着他,他看见村里不少人在张望,看着孩子看着他,好像不认识他一样。
王芬带着孩子走的时候,北子给孩子包了红包,给王芬和林大哥都包了红包。
晚上,北子喜滋滋地坐在墙头上,看着父亲所在的方向,跟他说:“我要是结婚了,就带她去看看你,我还从来没有去看过你,他们说当初葬下去就平了坟头肯定找不到,你会指路吧。”
有儿子的人家下葬亲人都拱一座高高的坟头竖个碑,以便后人祭拜,当初母亲是怎么想的呢?
“爸爸,你保佑我把王芬娶回家好好过日子吧。”
田野里一片黑,可是听得见庄稼噼噼啪啪生长的声音。
北子觉得好事近了。
林大哥说,得给孩子和王芬买几套像样的衣服,北子不会买女人的衣服,他自己的衣服只是裁缝手工做的。
林大哥提醒可以给钱,王芬自己买也一样的。
北子看着王芬带着孩子出入自己的家,心痒痒的,因为有孩子一起,他连王芬的手都没有拉着。
他很想跟她拉拉手,留她在屋里住一住,让他成为一个男人。
北子催着林大哥说要结婚,他打工攒的钱已经花得差不多了,买衣服交学费看病,都是他的钱,王芬就在眼前说着笑着,北子不忍心说不。
林大哥说王芬答应了,给点彩礼就行,北子就把钱全交出去了,说好了日子准备进门。
北子喜滋滋地把家里又整顿一番,把地挖开了,填了石子整平,把墙抹了白白的,把屋顶也苫了一下。
那晚上他就坐在屋顶上,北子真的看见了西南高地的小屋,他看见有一点点的灯火,他也闻见了檀香味。
她坐在灯前,闭着眼睛数着珠子,念念有词。
“爸爸,你知道她回来了吗?她还救过我的命。”
父亲坐在遥远的山间说:“我知道,她是好人,我不是坏人。”
她确实是好人,她帮着人家看着小病小痛从来不收钱,有人就去上香酬谢菩萨,慢慢地那里香气更浓了。
她还是那个样子,几乎不出门,北子还没有看清她长的什么样子,就觉得眉目慈祥。
“等我结婚了,”北子自言自语:“我也带王芬去上个香。”
北子那天晚上在上面坐了很久,说了很多话。以后结婚了不能爬高上低的,会把王芬吓着。
北子在屋顶上笑了,四周地里的野草也弯弯腰,笑得很厉害。
北子想办个酒席,想了想没钱,另外,请谁呢?偌大的村子就她和他两个人呀,她又吃素。
北子笑了,去捐香油买香也可以。
他看见父亲笑了。
4
说好的日子,北子把大门贴了大红的对联和喜字,他自己也喜气洋洋的,王芬没有来。
北子懵了,去找林大哥,他也不在家,他家人都不在家,问问,没有人知道他家人去了哪里。
王芬的家也是关着门。
北子失魂落魄地回了家,他看见村子里有很多人,他们窃窃私语,说他上当了。
他们的面孔长得一样,笑容也一样,有点讥讽有点同情。
北子钻进了自己的小屋里,在床上直挺挺地躺下了,看着太阳的光斑从地上转到东墙,太阳走得很慢,夜晚还是来临了。
北子听着外面的声音,虫子一直叫着,后面的树上不知道什么鸟“呀呀”叫了两声,风来了又走了。
北子爬起来,慢慢地把喜字撕了,把对联撕了,还有一些红色的残缺在门上,大红的细纸条蜿蜿蜒蜒地沿着门拖下来,触目惊心,他拿刀刮了,刮得干干净净。
一回头,门口月光如水,今天是月圆之夜,北子爬上墙头。
月光撒在大地上,庄稼野草都挨挨挤挤地站在地里,他们互相看着,没有言语。
远处的山也淡淡的,看得不太清楚,他看不清父亲的方向,她的方向也看不透。
“我没有做什么,为什么他们要骗我?”
北子就喜欢跟人家一样,晚上待在家里,屋顶下也有人一起说话。
好像没有什么机会了。
北子在屋里睡了几天,夜里爬起来坐在墙头,看月光下的村庄,村庄里除了屋顶就是黑影。
北子又去过林大哥那里几次,没有见到人,邻居说出去田里做工去了。北子找到他,他说王芬不愿意了,走了,他也没有办法,他没有拿什么钱。
他连躲都不用,北子愤怒了,不就欺负他单身一人吗?不是欺负那么大的村子没有替北子说话吗?
北子扑过去,两个人撕打,北子一个人没有学会讲理,也没有学会打架,被揍了一顿。
北子一身伤痕一身泥水回到了村子里,有人远远地看着,他们的眼神分明说:“你斗不过的,还是算了。”
北子就病了,躺在床上听着外面公鸡打鸣母鸡叫,狗汪汪叫着一路跟着串村的货郎,村子里也有这些,北子以前没有注意,现在他希望他有个女人,养鸡养鸭也养条狗。
北子躺在那里,北子听着外面的虫子叫着,那些草木也窸窸窣窣的,他听见父亲的叹气听见她的珠子声。
醒着的夜很长,北子好像在墙头上,看见风走一波又一波,野草和庄稼也一波一波地好像在走。
过了几天,北子爬起来,走出家门,脸瘦削无色,头发也像外面的野草,竖着疯长。
村子还是几天前那个村子,北子好像老了几年。
6
北子渐渐清减了,他常常在自己田间地头看着,看着那些庄稼,庄稼按时节生长,可是野草什么时候都蓬勃生长。
“长吧,长吧。”北子喜欢看他们在风里倒伏来倒伏去还能欢快地站起来,然后热热闹闹地挤在一起笑着闹着。
他们是有一个大大的家庭支撑在一起。
北子只有自己,她也只有她自己。
慢慢地,北子还是病了,肚子又疼了,还渐渐鼓了起来。
北子坐在墙头,疼起来就皱着眉头:“爸爸,我有时候疼得厉害呢。”
北子听见父亲说:“你去找她看看想想办法,我帮不了你的。”
旷野里黑乎乎的一片,北子看得见他们在轻轻点头。
北子从来没有去过医院,现在也没有钱去医院,也去不了,去她那里看看吧。
他想起那个香味,有种宁静的向往。
那条路北子很少走,但是夜晚里他看了很多遍,他熟悉路边的黄豆稻子和野草,他和他们说过话。
她的屋子周围有着香味,像是那些野草呵出来的一样,在空气里浮动着。
门前一条小狗“呜”了一下。就听见她过来开门:“是北子吧,进来。”
门开了,北子有点讶异,还是答应了一声。北子第一次进了她的屋子,第一次看清她的样子。
她头发极短,瓜子脸上是淡淡的笑,闪着慈爱的光辉。北子恍惚记得自己妈妈好像没有这样的笑容。
她跟爸爸差不多大吧,北子从来没有想过爸爸现在应该长什么样子。
屋子后壁是观音的塑像,慈眉善目,搭着大红绸布,两边是描金对联,前面是袅袅的香和供果。
“喊我霞姑吧,北子,坐一下。”霞姑去倒水,在香案前祝祷一番,在香炉里拈了一点香灰弹进了杯子里。
“霞姑,我肚子又痛了。”
“我知道,先喝一点热水吧。”霞姑递水过来。
北子赶紧起身,霞姑看着他的面盘和肚子:“坐吧,我也准备去看你,明天你去医院看看,这里有些香火钱。”
北子摇摇头:“我不想看了,就想在这里坐坐。我以前是想结婚了就来送一点香火钱,现在看来是等不到那一天了。”
霞姑也坐下来,手里拿起了珠子慢慢捻起来,屋子里香气慢慢渗进了北子的四肢百骸:“北子,我一直在给你上着灯油。”
坐这里,离父亲近一点的感觉,北子感觉到一种特别的气息,有他家里过去的气息,他寻找了很多年的东西。
“北子,你爸爸不是坏人,我们不后悔。只是没有办法而已。”
“我知道了,小时候以为他是坏人,现在已经没有什么人说了。”
“说的人都老了,你还年轻,去过你自己的日子。明天我找人送你去医院。”
北子走出了小屋,背后有霞姑的目光和香味,他觉得肚子不疼了。
天上有半边月亮,田野里有着淡淡的月光,北子看见前面有个灰灰的背影,个头跟他差不多高,同样的步伐,在草间走着。
“是爸爸吗?”北子问,他想追上去,发现他快那个影子也快,他慢,那个影子也慢。
“是爸爸吧,我知道你不是坏人,妈妈姐姐都不知道,不过也无所谓了,大家要忘记你了。”
那个影子在村子边消失了。
北子摸一摸自己的肚子说:“他们也会很快忘记我的。”
田野里寂静无声,那些庄稼和野草都睡去了。
7.
第二天,霞姑走出了她的屋子,请人帮忙送北子去医院。
北子屋子里有点刺鼻的味道。霞姑看着北子:“傻孩子,我来了,你不是一个人。”
北子流着泪流着汗说:“没有用了,我昨晚看见了爸爸,他在给我指路呢,我要去找他。”
早晨肚子疼的时候,北子起来了,东方有点红光,他坐在门口看着四周。他已经没有力气爬上墙头了,肚子太沉重了。
外面朦朦胧胧的,草窠里有一点小虫唧唧的声音,还有细小的蚊蝇一样的虫子在飞舞。
田野里的他们在等候着阳光。
北子的肚子又是一阵钻心的疼,北子不想等了,他望望父亲的方向:“他们会送我去你那儿吧。”
他摸索着回到屋里,喝了一点药,然后躺下来了,等着父亲来领他。
北子看着霞姑。
霞姑流着泪:“北子,你还有一个哥哥,虽然他不知道我们,有他我不寂寞,你家还有人。”
霞姑一手拉着北子的手,单手稽首,闭上眼睛,默默念叨着。
村子里许多人都来了,看着北子和霞姑,他们唏嘘不已。北子难受地扭着身子,说:“麻烦你们了。”
北子咽了气。
北子的小屋子里挤满了人,村子里人把他母亲和姐姐都找了来,她们脸上都能看得见姣好面容的痕迹,她俩看着北子瘦骨嶙峋的四肢和大肚子,掉了几滴眼泪。
然后她们赔笑着问村子里人怎么办这个事。
村子里人互相说着北子的好处,哀叹他命不好,集体出资办理后事。
北子被放进了薄薄的木板棺材里,也抬到了他父亲那里,大家找不到当初的地方,看看都是一人高的柴草长得密密匝匝的。
他们就地挖坑,把北子埋了,也没有留坟头。留着也没有意思,谁会来给他上坟呢。
村子里恢复了平静,与往日没有什么不一样。以前人家看不见他,现在人家想不起他。
那房子在村后,长了许多野草,风一过,穿门钻户发出“呜呜”声,草也是长着长着都能藏着黄鼠狼了。
有人晚上看见有影子坐在墙头上,跟着风儿吹着口哨。
村里人渐渐怕那个屋子,都绕开走。后来一开会大家提议扒了。
屋子扒平了,野草铲掉了,那里成了一块光滑的平地,孩子们去跳绳跳格子。
渐渐地后来的人忘了那里有屋子,屋子里曾经住着一位长相不错的落魄年轻人。
只有高地上的屋子里,常年有着袅袅的香气,她常常为他上一炷香:“孩子,来生,去托生一个好人家吧。”
那块山头,新长出了许多野草,在北子的身上,齐刷刷地往上长着,除了那些野草没有知道人北子在那里,也没有人在乎。风来,那些野草飒飒地响着,一起弯腰跟地底下的北子说着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