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妈的一箱情书
1.
我是一个恋旧的人，却也喜新厌旧。这两个特点虽矛盾，但却意外的在我身上和谐共存。
恋旧体现在我爱攒破烂儿。这点遗传我妈，好的坏的香的臭的，全都舍不得扔。要说喜新厌旧则更严重。我喜欢搬家，在一个地方待上一段就腻了。即使不能搬家也要想方设法在家里进行一次乾坤大挪移：改一改床头的朝向，把桌子与柜子调个个，沙发换个摆法，餐桌挪下位置…不管折腾的怎么天翻地覆，只要能让家里耳目一新我乐此不疲。
这两个特点总结成一句话：我是一个喜欢带着破烂儿搬家的人。
我绝对是一个资深的搬家达人，无论是打包装箱，归纳分类还是拆箱归位我都手到擒来。这与我小时候的搬家经历分不开。
人生前二十二年，我搬了11次家，平均两年搬一次，而且持之以恒。后来一咬牙，搬了一次大的，搬出了国门。出国后的五年，又搬了7次，比耗子挪窝都快。别人都是女大十八变，我把自己搞成了女大十八搬。
2.
自小随军，搬家是常事。那时候还不兴买房，工作得服从组织安排，家安在哪也由组织分配。11次搬家我不全记得，特别小的时候，我爸妈大概是把我当成家具一样，抱上车拉走。
直到上了小学我才开始对搬家有了印象。那时候新家和旧家离着不远，搬家用的交通工具就是一辆28自行车。我妈每天晚上下了班都推着它在新旧两处间奔忙。
自行车驼不了多少东西，一晚上总要倒腾好几回才能稍见成效。我就一趟一趟的跟着她，帮忙扶着车上的“货物”。我还记得那时几分光景：路灯高高的挂着，像个毛茸茸的小黄球，四散发出橙色的光晕，把整个世界都染上了一层黄澄澄的暖光。九十年代的街面还没现在这么热闹，过了九点就没什么人。平时到了这个点，爸妈总要催我上床睡觉，但那几天因为搬家例了外。走在街上，不困不乏，倒是格外兴奋，仿佛觉得空着的整条街都是自己的领地。
其实搬来搬去，也没什么值钱的玩意，都是些杂七乱八的零碎。可十几年过去，现在家里还摆着那时候自行车上驮过的一些东西。当过时货变成了老物件，便成了回忆，倒显得越发珍贵了。
3.
这几年我试图舍弃恋旧的习惯，加入到断舍离的行列。都说人万万不可留恋于过往，成为物质的奴隶，要以人为本，掌握驾驭生活的主导权。但是否能跟旧东西说拜拜，我也不清楚。我只知道，我家柜子里的东西已经越积越多，颇有破门而出的架势。
年前，我强势介入，在未经我妈许可的情况下，开始偷偷在家收拾破烂儿。柜子顶上有一个过时的手提箱。上面落了层土，套了个塑料袋，袋子上又落了层土。根据尘土的厚度，我估计这个箱子怎么也有十年没打开过了，里面的东西一定没什么价值。
但不坚定的内心还是让我无法取舍。我用两个手指尖掐住塑料袋的一角，小心翼翼的取下土呛呛的袋子，打开灰蒙蒙的手提箱。满满一箱信，一箱年代久远的信。 一些写着我爸的名字，另一些是写给我妈名字。
我有点紧张，怕翻出来什么惊天的秘密，不看又忍不了好奇。
我随便打开其中的一封：
明：
星期一上午收到你的来信，真令人兴奋。
看到你写来的电话号码，下午一上班我就给你拨电话，但都因线路忙拨不通。
明，我感到现在你一定非常需要我，一定很孤独，需要我的支持和鼓励。我想立即到你身边去，但又不现实，我又该怎么办呢？
…
你要好好保重身体，我这里你不要惦记。宝宝我看着，燕子（保姆）跑个腿，干点零活。最近宝宝特别活跃，比以前像变了个孩子，小嘴不但会说，还不让人。宁宁（表哥）一来就跟人家打架，总是她先动手，手打脚踢的，实在打不过就咬人。这些都是她自己发明的。
昨天跟我玩过家家，提着菜篮子说：“拜拜再见啦，上班啦，找爸爸去啦！”整天话不停，挺有意思。
我想给她断奶，可是又怕她晚上哭闹。不给奶吃，她就哭闹不停。我再试试吧。
明，我和女儿等你的佳音。
爱你。
你的婷
九二年 三月 二十日
明是我爸，婷是我妈。这么多年他们从不用老公老婆相互称呼，叫的最多的就是这对昵称。
手提箱中有各种各样的信封，单位的牛皮纸信封，彩色的航空信封。信纸上的笔迹从青涩到成熟，信头上的称呼从生疏到亲密，字里行间越来越浓情蜜意。这些信记录了两个人从恋爱到婚后为期十二年的点点滴滴。
4.
我爸妈虽然是异地恋，聚少离多，但两家其实住的不远。更确切的说，他们是邻居，一个住三楼，一个住二楼。由五楼的一个介绍人撮合到一起。
但他们俩从不认为自己是介绍认识的，两个人早在介绍之前就已经看对了眼。只是那时候不时兴自由恋爱，非得有个介绍人才能顺理成章的谈恋爱。
据我妈说，他们俩的第一次见面是在1981年的冬天，我妈去我爸家查电表。那时候楼里的每户就要轮流去各家查电表。到了我爸家，敲了半天门才开。开门的是个穿军装的小伙子，长得挺精神，脸上还挂着几分青涩，他有点不好意思的说：对不起，刚才睡着了。这一次我妈对他印象挺好。我问她好在哪？她说他很有礼貌。
据我爸说，他俩的第一次见面是在1981年的夏天，在大院的小门口一个进一个出。小门很窄，门槛又高，只能过一个人。我妈穿了个红褂子，推了个自行车，风尘仆仆的要进门，我爸也正巧走到门口准备出去。他帮她抬了一下自行车，她说了声谢谢。这一次我爸对她印象挺好。我问他好在哪？他说她很有气质。
1982年10月的一天，我爸一进院门就看到二楼正在开窗户的我妈。两个人对视了几秒，我爸感觉到空气中好像有电流涌动。
1982年10月的一天，我妈一进家就习惯开窗通风。她看到院里走过一个穿军装的人，她眯着眼睛看了一会，也没看清是谁。她感觉自己的近视又严重了。
5.
小婷：
你好！
回到部队第一个任务就是给你写这封信。
这次休假，是我几年来最愉快的一次。我为认识你而感到高兴。虽然时间特别短暂，但却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影响。
…
随着以后的接触，我想我们还会更加了解，我们的友谊还会进一步加深，我们的思想还会更加一致。人们都说，初恋的感情是最真挚，最纯洁，最热烈的。我们都是刚刚涉及这一人生的重大课题，有很多问题需要我们在交往中共同发现，去努力解决。我十分珍重这份感情，也十分愿意去实现它。
我很想知道你对这一问题的明确想法。
祝学习进步，身体健康。
此致
冬安
明
八二年 十二月 二十二日
这是我爸写给我妈的第一封信。
这之前两个人才刚刚第一次正式见面。五楼的介绍人领着我爸到我姥姥家见面。我爸还是那身笔挺的军装，一进家就被正好来串门的邻居大妈打量的发毛。据我爸说，我妈出来进去只顾着端茶倒水，两个人一句话也没说上。那之后，每天七点半新闻联播一结束，我妈准能听到一阵下楼的脚步声，之后是咚咚咚敲门三下——两个人的约会就这样开始了。
然而，作为军人，我爸在家的时候少之又少，恋爱四年，两个人见面共处的时间其实并不多。大多数时候两个人只能靠通信交流。
在一封信里我爸写了这样一段话：军人，有他的特殊性。他包含着艰苦和困难；流血和牺牲，却也包含着无可比拟的自豪与骄傲。他渗透着一种力的基础，爱的情感和美的光荣。正因为这些，即使再苦再难牺牲再多，我也还是热爱部队。
那时候的人说话真肉麻，但也是真的有信念。
手提箱里的信足有两三百封，跨度12年。恋爱四年结婚，结婚四年生子，信封里的记忆一直延续到我四岁的时候。我妈把这些年的来往信件都编上了号，顺着读下来就是一个最真实的爱情故事。
明：
你好。信收到了。生气的事就不要再提了，反正你也从来不会“哄”我。你一路顺利，我也就放心了。
只是我希望你能在工作之余抽出时间来想想我。我虽然有点喜欢大智若愚的丈夫，但也并不是呆头呆脑的丈夫。我们的家庭很美满，需要我们共同去创造更美的东西…
婷：
星期天我上街给妻买了一件漂亮的真丝衬衫，样子很好看，你穿上一定很可爱。尺码是68*106，白色的，58元。两排扣，衣领绣着淡雅的小花，很庄重，与你的气质相称…
6.
其实我一直不大理解，他们恋爱的那个年代其实早就有了电话，爸妈为什么直到94年还是热衷于通信，以至于留下这么多占地方的古董。
其中的一封信给了我答案。
明：
自从你走后已经十一天了，一直没有你的消息，不知道你的情况如何？
我想你最近大概很忙，否则你的信也会到了。十天过去后我就有点沉不住气了，电话虽然更方便，但我还更是喜欢通信。 大概我们有一段很长的通信史很令人留恋的缘故，纸上的一字一句，值得我们一直回味。文字能够充分表达一个人的感情，你说对吗？
一张纸没有价值，但写上了字，却变成价值连城的回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