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封信

小鱼儿在读着这样一封信。

                    《蓝裙子》

月亮穿着蓝裙子

从北方流落，被带到南方

没有人比我更近的

身披水滴

起风了，一朵罂粟

或者两朵，已经起来

我照着月亮的镜子

镜中是礼拜日

罗马的梦床

夜里的蓝裙子，罂粟里的月亮

在悄悄地向我诉说你的

名字、时间和心灵

蓝裙子，替我把月亮投向陆地

永远这一只眼，目光如丝

缠住那蓝裙子里居住的月亮

就在这地方

我们并不是真正

遇见过，一下子就过去了

看不见，一朵花开过

在“时针”和“时辰”和“时刻”之间

罂粟在这里燃烧，在

波塞东守候之后，在

翻扬的

蓝裙子面前，我

因挖掘月亮的影子

携你的言语

的由始以来

来自灵魂南方一种浓郁的香

把我安顿在

蓝裙子身边

这封信皱得像塞进湿鞋子里的报纸团，破着一角，至于它经历了什么，小鱼儿只是用手指轻轻划过了眼角，低下了头。

今天是星期三。大海在逃跑。

他不知道什么原因导致了这场闹剧。可能是因为这意外，或是有好长一段时间不能打趣，所以他们想好好宣泄一下。又或者有了其他什么原因，但这无关紧要。没被“猎豹”追捕过的人总觉得一定会有一个原因：“他们不会无缘无故追着你跑，一个巴掌拍不响，不是吗？你一定干了什么事惹到他们。”这话说得好像“意外”这件事天生就是被带了个故意的帽子。试图向这种人解释是费口舌的，就像跟吃韭菜壮阳的的人解释——如果韭菜真的那么灵验，那它们应该长在人的身上，而不是土里。

这不是任何人的错，只是一次好奇心的战争。而且这场追捕先是从操场里开始的，让大海很难施展“隐身术”。

所以大海选择逃跑。

“抓住他！”一个男生在他身后叫道。

一切源于大海的一封信，至少大海这么认为。他已经渐渐掌握，学校里谁会用这种方式，以及是如何行动的。有些人只追那些表面看起来骨瘦如柴或是看起来可怜巴巴的。而有些人只为刺激，彰显他们的荷尔蒙。他们抓住“猎物”时，甚至不会用拳头教训他们，只是想看看他们眼中的恐惧。还有一些人，就像那个跟大海为了谁写信而打架的男孩，那个该死的男孩的追捕是为了内心龌龊的好奇心，因为他不能忍受大海的反对意见，尤其是大海这种另类的人的反对意见。，或者是大海的一句“不行。”

正在追大海的这个男孩则是另一种情况。她想要给这场“追捕”一个理由，让它合理化，并且站在道德制高点。“他追大海的时候，觉得自己是漫威的超级英雄。”大海向操场中央冲刺的时候，思路格外清晰，他的心脏像受到力的弹簧一样突突跳，喉咙烧得就像吃了无数的生韭菜。

大海冲向中央的之外的绿草地，跳到另一侧的红色跑道时，自己的背包重重地砸在了他头上，过了几秒钟他的背部就开始疼。他的双手用力拉紧背包带，让它紧贴自己的背。他眨着眼睛，模糊地看向左边的教学楼，大海听见身后男孩的嘶叫声像一头被冒犯的、饿极了的狗。他知道距离和小鱼儿相见的时间还有半天，所以他看向右边坡下的水泥路。许多同他身前嗒嗒的走过，像一支失败的日军正向它的国家撤离，但透过这个男孩的间隙，他看见了另一侧教学楼的入口。

“一号楼”——学校的人都这么叫它，也是他们约定好见面的地方。大海听说里面有些学习的瘾君子会拿着高等数学追赶那些一无所知的小孩，这让他很害怕，比起他目前的处境来说。它是那种似乎阳光永远也照不进去的楼，而现在正值太阳高高升起的夏日。

就在今天，直到中午放学之前，大海都过得还算顺利。但即使是很擅长隐身术的人也没办法在午饭时的食堂里施展。可能有时都没有一个屁的安身之所。

那男孩突然出现在大海面前，大海吓一跳，把面条的汤汁洒到了那封信上。那男孩指着信咆哮：“我不是跟你说过，不许再拿着这条见鬼的信出现吗？”大海冲那男孩瞪回去，对待这类人只有这么一种瞪法。其实就和对待那种指着鳄鱼喊木头的人的瞪法一样。

这封信第一次引起那男孩的注意时，大海只觉得那男孩大概是个吃多了韭菜的人。直到他在大海的脸上揍了一拳，扯破他的信的一角之后，大海才大概明白过来，那男孩根本就没读过《弗洛伊德家书》。当然他们知道弗洛伊德是谁，每个人都知道弗洛伊德是谁，但他没读过那些书，只是在吃韭菜。他甚至不明白信最基本的代表意义。

大海并不想显示出任何优越感，但谁能和这样一个人讲清楚道理呢？

白痴。

所以今天在食堂，当那男孩伸手想抢走大海的那封信时，大海决定继续就这男孩的智商水平进行一下探究。大海泼了他一碗汤，转身就跑。他穿过走廊，上到了二楼，那里有个用来做清洁的储藏室隔间。

大海在里面蜷起身体，手臂抱着膝盖，让自己尽可能地隐形，这时他听见那个男孩和她的跟班们跑上了三楼。之后大海就偷偷跑回了宿舍。

第二次追捕正是教室到宿舍之间的距离坏了事，即使是一位经验丰富的专家在那里也无法隐形。所以大海必须用些策略。

首先，当他的同学都在路上和他渐行渐远时，他站在一棵树旁边。之后他在人群的一片混乱中跑了出去，飞奔到另一边的树下，这个树不通往宿舍的方向。当然，他的追逐者已然发现了这一切，并没有打草惊蛇，因为在大海的宿舍门口，他们能更容易抓他。

随着人群越来越密集，大海赌他们没有发现自己，所以当她的追逐者们到达他刚刚待的那棵树时，他就有大概半分钟时间可以跑到食堂那里，穿过拥挤的小路，获得小小的优势。

不巧的是，他是错的。他看见那男孩和他的朋友们就在身后十米，但他们追不上他。 小鱼儿给他讲过一个关于追逐与冲突的故事。怎样摆脱尾随你的“猎豹”，怎样给它们设陷阱，怎样设计摆脱他们。就像所有猎人一样，“猎豹”有一个十分明显的弱点：它们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目标上，所以会忽视周围的整体环境。

另一方面，被追逐的大海却投入了每一分的注意力在找逃跑路径。这也许不是一个巨大的优势，但也算得上优势。大海知道“设计”是什么意思，他当然也必须知道。

所以他伸手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把为突发状况准备的信封。正当那群人开始分散时，她靠近了通向食堂入口的一棵树后，把信封向上扔起，然后跑了出去。

大海注意到人们有一个奇怪的特点。当看见那张纸在空中起舞时，几乎所有人都会本能地停下来，从上朝下看。

突然在食堂入口的拥挤和手臂阻挡住了他的追逐者们，又给了他几秒钟甩掉他们。他充分利用了这个时间逃跑。

但是现在他听见他们开始咆哮了。时髦的帆布鞋刮擦着地面。再有一会儿他们就会抓住他了。

大海看了看左边的宿舍，看了看右边混乱的人群和黑暗的“一号楼”。他又看向左边，想着如果小鱼能别在此时出现，那就是安全的选择。然后她看向右边，透过咆哮的声在不远的地方瞥见一个熟悉的影子，一阵猛烈的恐惧感涌上心头。

此时，他想起了小鱼儿讲的周扒皮的故事。这位周扒皮，是一位恶霸地主，半夜三更学鸡叫，让卖身的长工们苦不堪言（卖身契上明文规定：鸡叫就得起床干活劳动）。后来，长工们设计教训了周扒皮，摆脱了周扒皮恶霸的追逐。

“所以，有时候，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小鱼儿说过，然后他描述了那位周扒皮是怎样被教训的。而长工们在拳脚的教训下，制服了恶霸。

所以大海向右边跑去。他能闻到空气在太阳炙热的暴晒下弥漫着一丝焦糊味。纸点燃就是这个气味。他在卡人群里穿行，听见他们的呼吸声声，他的追逐者冲他尖叫。他即将到达“一号楼”时，感觉到他们中速度最快的人抓住了他的背包。

楼近在咫尺，一伸手就可以够到那片黑暗，但太迟了。被拉倒在地上时，大海知道拳脚将马上落在他的身上，来不及用手护住自己，所以他抬起膝盖，闭上眼睛，紧紧抓住手里的那封信，并且试图遮住脸不让小鱼儿在之后看到他的窘相。

他等待着重击落在他的脑袋上。通常挨打只是肉体的一种疼痛，但在此时，感受到的是另一种痛苦。

但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大海屏住呼吸。

没事。

他睁开眼睛，周围是震耳欲聋的喧闹声。他听见他们在尖叫和咆哮，听见他们在逃跑。然后他听见了另一种咆哮的声音，那声音低沉，有一种原始的力量。

“不——许——碰——他——”

每个字都带着回音。

大海的耳膜隆隆作响。这个人咆哮用的不是和小鱼儿的秘密语言，而是正常的语言。从这个人的嘴里说出这些字，听上去很奇怪，好像每个音节语调的起伏都太高，似乎像是个怪物了。

大海抬起头。这个人透过头发和树木制造的阴影，低头盯着他看。他的胸膛起伏了几下。大海本能地蜷起身，害怕这个人会抓着他，扔到路面的一旁，就像一个人用一根手指弹飞一只蚂蚁。

但那个人只是站在那儿，重重地喘着气，看上去既生气又担忧。最后这个人举起了手，随之拿走了大海手里的信。指了指“一号楼”的方向说：“302”。

大海转过身，看见不读《弗洛伊德家书》的男孩和他的朋友们冷静的像湖水下的石头。大海深吸了一口气，一股焦糊味进入了肺部。

当他再次转过身时，那个人已经走去了和他约定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