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江湖前

作者：子子君  首发于葫芦世界

少年人总是向往江湖，少年人总是不懂江湖。

贾纸的师父跟他说，江湖易明难懂，江湖是无数人加无数兵器便，但无数人加无数兵器不等于江湖。对此贾纸嗤之以鼻，倒不是他不尊敬师父，他只是觉得师父到了爱吹嘘的年纪，特别是他喝上酒的时候，十句话里有九句话不能信，而且师父不是江湖中人，师父只是一介铁匠而已。

胡须沾满酒渍，酒渍顺着须根流下，聚成股流滴进下面的酒壶子里，不浪费一点一滴，留着下次再喝，每每看到这个画面，贾纸就会感叹师父真是爱酒如命，喝了村里的劣酒大半辈子，也只有他才能喝的津津有味。

“徒儿，我知道你想进江湖，不过得等我死了再说，我没死之前，你就给我好好地在铺子里打铁。”

贾纸瞅向师父：有些委屈“师父，我早就学会了您的本事，铸造的兵器也不比您的差，为什么您不让我走啊。

“我会铸剑，也会剑法，剑法合一，不知比现在多少侠客要强，如果您早让我闯荡江湖，说不定徒儿已经闯出威名了，您老人家也落得脸皮有光啊。”

徒弟都已出师，心念远方江和湖。

都说一技可走天涯，贾纸就等着走天涯。

师父睁开醉眼，盯着贾纸看了许久，不觉间他到了个酒嗝，有气无力的说道：“因为你还没有做好进入江湖的准备。

“你觉得江湖里谁不会点武功，你觉得江湖里死去的人哪个不会武功？

“有的侠客手里有剑，却也是赤手空拳，这类侠客死得最快，如果你真的着急进江湖，也得等老夫死了之后再说，省的到时候老夫白头人送黑发人。”

贾纸撇着嘴默默的回去干活，他最不喜欢与喝醉酒的师父聊天，师父说的酒话总是这般奇怪，乍听之下仿佛充满了哲理，但仔细一琢磨就会发现都是狗屁，而且师父明显是不看好他，才会说不想白头人送黑发人这样的话。

其实师父是个大人物，虽然他未进江湖，但江湖不少大侠对他都极为恭敬，因为当代名剑七星龙渊剑就是由师父铸造。

几乎每月都能看到赫赫有名的江湖大侠来找师父，恳求他再铸绝世宝器，无论价钱多高都不是问题。每每遇到这类人，师父皆不屑一顾，指着铁铺墙上挂着的众多半成品劣剑，说道：“要买买，不买滚。”

江湖侠客们看到墙上挂着的都是不入流的兵器，以为师父在耍弄他们，每次都羞愤的离开了。

贾纸知道师父没有玩弄他们，七星龙渊剑的主人，当年来到铁铺买剑，他身上没多少银子，师父让他随便选剑，价钱随意，他挑选许久，最后指向墙上的某一柄劣剑。

然后劣剑成了七星龙渊剑。

喝太多酒总是死得快，而且还是劣酒，不过师父活了接近八十岁，也不知道算死得快还是死的慢了。

八十岁生日前七天，师父过世了，喝太多酒醉死了，贾纸按照风俗，下葬师父，守孝三年，三年一过，贾纸决定去江湖一闯。

进江湖前，贾纸决定为自己铸造一柄剑。

师父生前铸造过许多利剑，吹毛断发、削铁如泥不过尔尔，不过师父总说好剑也是烂剑，既然是烂剑就扔了吧，于是他见过无数好剑被扔进铁水里融化。

贾纸不傻，他花了三月时间为自己锻造出一柄利剑，然后一把火烧了铁铺，孑然一人向江湖。

一人一剑荡江湖，这是多么美好的画面，村里的说书先生有很多英雄故事，贾纸感觉自己成了注定被咏唱的英雄，满腔豪迈吞山河。

上山的第一天，天黑的时候跑出来几个山匪。

“打劫！”

贾纸也是会武功的，师父以前教过他，再者手里有着削铁如泥的利器，他不觉面前三两匪徒对他有威胁。

然后贾纸身上的银两全被抢走了，刚出炉的宝剑也被抢了。

鼻青脸肿的在一棵大树上睡了一夜，醒来之后贾纸生出了回家的念头，但是家没了，被他亲手烧了，这一瞬间我明白为何江湖人总是天涯，因为江湖没有家。

走出了大山，贾纸来到山外的小镇，他幼时曾经跟着师父来过小镇，他最近的一个老妇人卖的冰糖葫芦。

现在他没钱买食物，也不记得老妇人卖冰糖葫芦的位置，饥肠饿肚的走在路中间，看着来往的人们，闻着空气里若有若无的油香，他从未像现在这般后悔。

然后不知为何，也许是自觉，也许是命运，他来到一家非常破的铁匠铺前。

铁匠铺有多破？

铺里只有一个人，是个年迈的老者，是个双眼失明匠师。

其实打铁的匠师不需要用到眼睛，或者是除了双手以外，打铁匠师身体的其他部位都不影响打铁，当然这要到一定的境界才能做到，像贾纸的师父打铁时经常偷看外边年轻的姑娘，但不妨碍他打造好剑。

贾纸犹豫了许久，走过去跟老匠师说：“我也是匠师，我帮你打铁，你给我饭吃，可好？”

老匠师大笑：“小伙子有几斤两？”

贾纸二话不说，走进去起火打铁。

老匠师坐在旁边听声音算时间。

最后贾纸拿着一柄利剑走到老匠师面前。

老匠师颔首，语气里有藏不住的欣赏，也有几抹失望：“剑是好剑，也是烂剑，行了，你留下来当我的伙计吧。”

贾纸依然不明白老匠师话里的含义，只听得云里雾里，就跟师父生前教训他一样，听不懂那便不去想，转念贾纸不禁心里唏嘘，不久前还豪言壮志想闯荡江湖，谁知下山遇匪，如今不得不在小镇铁匠铺里干活维生，仿佛这小小的铁匠铺成了他的江湖。

现在他身无分文，没有多余念头考虑江湖，只能在铁匠铺里帮老匠师干活，顺便攒点钱，争取有朝一日可以再进江湖。

这间铁匠铺和师父的铁匠铺不同，师父的铁匠铺都是为江湖侠客服务，而这间铁匠铺的客人，却大多是些平民百姓。

“小师父，这菜刀可是富安居的李大厨要用的，以前都是老师父亲手打造，既然老师父让你撑门面，我自然不会质疑，不过也得提醒你，这菜刀可马虎不得，李大厨在厨具方面可是挑剔的很呐。”

铁匠铺来了位客人，据说他是富安居李大厨的学徒。

瞎眼的老匠师呵呵笑道：“客官放心，菜刀的质量保证跟以前一样。”

得到老匠师的承诺，学徒才放心离开。

贾纸实在是觉得奇怪，客人上门，对他这个四肢健全的年轻人不感信任，反而对瞎眼体弱的老匠师万般信任，真真是本末倒置。

老匠师不知道贾纸心里所想，他一边晒太阳一边说道：“菜刀的图纸在抽屉里，你根据图纸的要求铸造就行了。

“不过你得留些心，用刀的是厨师，这点很重要。”

贾纸“哦”一声，拿出图纸开始铸造，他的师父是七星龙渊剑的铸造者，跟随师父学习那么多年，区区一把菜刀自然不在话下，一个下午不到的时间，贾纸就把菜刀打造了出来，他正准备把菜刀送去富安居，在旁边好似睡着的老匠师忽然说道。

“刀是好刀，也是烂刀，重新铸造一把吧，这把菜刀李大厨是肯定不满意的。”

贾纸蹙眉不解，拿出图纸又看了几遍：“没错啊，我严格根据图纸的要求打造，为什么不行？”

谁知老匠师根本没有开口解释，闭着眼睛躺在藤椅上，好像真的睡着了一样。

贾纸自然不服气，拿着刚铸造出来的菜刀就去富安居。

李大厨是小镇里有名的厨师了，听说他的刀法出神入化，说三分肥就三分肥，绝不多一丁点肥腻，要切半指厚就半指厚，绝不逾半指。

拿到贾纸送来的菜刀后，李大厨握刀挥舞了几下，突然皱住眉头，看着贾纸说道：“这刀不是老师父铸造的吗？”

贾纸一怔：“是我铸造的。”

李大厨把菜刀还给贾纸，转身回去，不耐烦的说道：“这刀不行。”

贾纸简直目瞪口呆了，他完完全全根据图纸里的要求规范打造，重量、大小、锋利都完全一样，老匠师说不行，他还能不服气，但就连客人都说不行，他就真的不能理解了。

“您能告诉我为什么不行吗？”

李大厨停下来，回头看着贾纸。

贾纸又说道：“我保证这把刀没有半点弄虚作假，质量绝对上乘。”

李大厨瞥了眼贾纸手里的菜刀，淡淡道：“你手里的菜刀的确是好菜刀，但只适合摆着看，或者给学徒练手使用，我是万万不会使用。菜刀是厨师的利器，非厨师是菜刀的利器，你本末倒置，这刀自然不行。”

说完后，李大厨头也不回的进了厨房。

贾纸拿着菜刀，若有所思的走回铁匠铺，回到铁匠铺时，老匠师一边拿麻布擦着手，一边把一柄还透热的菜刀交给贾纸，道。

“把这把菜刀送去给李大厨。”

贾纸立即意识到老匠师亲手出手了，他心情负责的拿过菜刀，认真的观察着。

“这柄菜刀和我铸造的菜刀，有什么区别？”

言下之意，就是没有区别，贾纸看不出任何区别。

老匠师悠悠走向藤椅，重新躺下去，伸了个懒腰后，说道：“李大厨为什么不收你的刀？”

贾纸蹙眉：“他说我的刀只适合摆着看，不好用。”

老匠师突然转头看着贾纸，他虽然眼瞎了，但此时此刻，贾纸可以感觉到老匠师真的在看着他。

“小伙子，你的基本功很扎实，应该是师出名门，我不好多说些什么。

“你没明白一件事，我们匠师是为上门的客人服务，而不是为一堆青铜烂铁服务，你有把青铜烂铁打造成金子的本事，这很了不起，但我们的客人要是不是金子，李大厨要的是一把菜刀，懂吗？”

贾纸忽然想起师父说过的话，听到老匠师的话，他低下头，顿感伤感：“我的师父也说过这样的话。”

老匠师来了兴趣：“哦，你师父说什么了。”

贾纸：“我想去江湖闯荡，他说我还没准备好。”

老匠师立刻哈哈大笑起来：“小伙子，慢慢准备吧。”

也许是怀念师父，又或许是相信了师父和老匠师的话，贾纸重新沉下心境，像以前那样，在铁匠铺里专心致志的打铁。

小镇铁匠铺自然不打造刀剑戟箭，上门的客人要的都是些生活用品，大抵是锅炉针叉一类的物品。

不是每一个客人都是李大厨，刚开始的时候，贾纸打造出来的铁器风靡小镇，许多人爱不释手，赞声不停，但久而久之，会有许多人上门退货，说是贾纸打造出来的东西，看是好看，但不好用，倒是鸡肋。

但凡上门退货的，贾纸都会为其重新打造，直到对方满意为止。

有些事一定要自己琢磨，就当是拿时间当学费了。

匆匆几年过去，贾纸已经成为小镇赫赫有名的匠师，他打造出来的铁器，深受人们喜爱。

老匠师已经很老了，老的提不动锤子，没办法打铁的匠师只剩一条路，便是等死。

贾纸打算陪老匠师走最后一程路，权当是感谢了。

有一天，老匠师没有在藤椅上休息，而是扶着拐杖颤颤巍巍的来到贾纸身边，问他。

“这么多年。你应该明白了吧？”

贾纸知道老匠师想问些什么，他摸摸后脑勺，笑道：“其实仍然不明白。”

老匠师困惑：“奇了怪了，我以为你已经明白了。”

从当初被退货的小子，到现在赫赫有名的大师，老匠师以为贾纸参悟了“物为人所用”的道理。

许多书生，读圣贤书一辈子，却活的浑浑噩噩额，这些人哪里是读了圣贤书，只是被圣贤书所困罢了。

许多俊男美女，拥有一副好皮囊，趾高气昂不得善终，这些人哪里是拥有了好皮囊，是好皮囊拥有了他们。

曾经的贾纸便是如此，拥有一手绝佳的手艺，却不懂得打铁乃是为人服务的手艺，那时是手艺拥有了他。

就在此时，忽然有两个客人来到铁匠铺，其中一个客人手里拿着宝剑。

“请问这里是贾大师的铺子吗？”客人问。

贾纸连忙招待对方：“没错。”

客人拿出宝剑，道：“我从拍卖行上买了这把宝剑，但不知为何，使用起来总感觉不利索，大师可否帮我重新炼制一番。”

贾纸看到宝剑的时候，忽地愣了，客人手里的宝剑，是当年他下山是被山匪抢走的宝剑。

看着当年引以为豪的宝剑，贾纸内心忽地生出了奇异的感觉。

宝剑依然锋利，线条弧度无可挑剔。

但不知为何，假如让他使用这把宝剑杀敌，他只觉得别扭，从前学的剑法估计只能发挥五成功力。

可惜了，剑是好剑，也是烂剑。

贾纸突然惊讶的看向老匠师：“我懂了。”

老匠师呵呵一笑，重新回到藤椅上睡觉。

客人把宝剑留在铁匠铺里，贾纸让对方三日后来取。

那年师父去世，贾纸炼此剑下山欲进江湖，而后被山匪所劫，如今他要重新炼剑，炼的是在小镇里这么多年的感悟和心得。

有些事，懂与不懂的界限不在于理论，而在于操作。

三日后，客人取剑，见到宝剑，客人顿时眼前一亮，兴奋喝道：“好剑。”

从此以后，江湖多了一柄宝剑，据说能和多年前的七星龙渊剑相提并论，不过现在的贾纸还不知道这些事。

送走客人后，贾纸来到老匠师身旁，中午太阳毒辣，要用伞布为老匠师遮阳。

恍然间，老匠师开口说话：“贾纸，你是不是还想进江湖闯荡？”

贾纸一愣，思吟后，点了点头：“仍是想的。”

老匠师笑了：“那好，等我死了以后，你就去吧，这次不用担心，你已经准备好了。”

贾纸低下头，有泪从眼眶里流出，他知道老匠师为何要这么说。

果然，老匠师死了。

第二天，铁匠铺关门了，有人说老匠师去世了，贾纸在安葬好老匠师之后，铺子就该开门了。

第三天，铁匠铺的门还没有开，有人说贾纸伤心欲绝，铺子估计再过几天就会开了。

第四天，铁匠铺还是没有开门，有人说，昨天他看到贾师傅提着一柄劣剑，深夜离开了小镇，铺子估计永远不会开了。

END.

本文来源于葫芦世界的【定义江湖】主题，该主题世界由葫芦世界平台作者子子君创建。

主题世界简介：金庸、古龙等前辈创作了许多关于江湖的故事，也让我们认识到江湖是怎么样的一个世界。但江湖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世界。我想每个人心里的江湖都有所不同，但终究有一点是相同的。江湖江湖，怎能少得了武侠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