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悲伤地睡在他身旁。

我悲伤地睡在他身旁。

【1】

“如果你爱我你就会给我……”

“证明你爱我，就一次，好不好……”

“我是怕失去你所以我才想要……”

那些话在耳边不断地回响，回响，重复地回响。就像晕车要吐的人极力忍耐着喉咙里的异味，结果忍不住，秽物全从嘴巴里软绵绵地泻了出来。我以前晕过车，我知道这种恶心的感觉。

要在很多年以后我才想起如何回答他。但当年我不懂，我没有反问他:“如果你爱我，你就不会为难我吧？”“那证明你也爱我，好不好？”

不过这样子好像也很傻。如此一来，两个愚蠢的人说出来的话都会透露着一股愚蠢的气质，以牙还牙似的回应那些病态的假设和请求，那双方被打掉的牙齿，大抵本来就健康不到哪儿去吧。

因为当爱需要彼此去证明的时候，也许只能够说明这份爱本来就不成熟。

可那时我不懂，我虽未反问，但也没有突然间变得清醒和理智。我终究还是点了点头，相信了许多真诚的鬼话。我以为爱本来就是要这样子。

【2】

他强而有力，他每一根头发都像是鲜花变的，香得浓郁。整个世界并没有夸张地跟着摇晃起来，天花板上一点是如此，下一点也还是如此。我抓着他的头发，他的肩膀，他的后背，我还想抓住他的心，他的心到底在哪里。他不看我的眼睛。

熟悉的卧室。第几次，好多次。当初以为第一次绝对不要再有第二次，第二次说绝对不能再发生第三次，第三次……便知道还会有下一次。

我开始享受他，我假装不享受地享受着这一切。我皱眉但我呻吟，我推开但很小力，我说我恨他但我依然投入了他。他的手痒痒拂过我，令我颤抖，我细软的声音像叶子一般四处飘落，使房间变成了多情的秋。他亲吻，他的亲吻好像盐，我的身体即将要变成海面，我将不断起伏着……

我是一个很不称职的受害人。我叛变了，我变成了主谋，我开始学会漫不经心地诱惑他，我开始期待他喝酒，我觉得再没有别的时刻会比他夜晚时更爱我，再没有了。他说对了。

我们开始用这件事情来证明爱情的存在。

这种方式最像爱情了。

这种方式最像爱情吗？

他熟睡。他真好看。把我给好看哭了。

【3】

我们从不吵架。

我们只是冷战。

话没争执几句就会中断。说不下去了，怎么说呢，我不会说话，我面对他的时候只是个哑巴。我只能咬牙切齿，但什么都说不出来。他是我的26个英文字母，63个汉语拼音，0-9的阿拉伯数码。他成为了我所有的语言，他就是语言本身，所以他占据着上风，所以他总是赢。

但我很难过，我难过的不是输了。

我难过他分明有那么多语言可以说，他却总是喜欢挑最坏的那些给我。

我想起他也曾说过他爱我，在看起来洁白的床单上。他情不自禁，他吻着我的脖颈。

我却冷冷地问，“你只在这些时候才爱我吗？”

听起来十分扫兴。我忘记他回答了什么。我只知道就算他说“不是”，我也不一定坚信。在我抛出这个问题的时候，我就知道，当我把自己完全交出去以后，当他发现我无法轻易离开他了，他有了安全感。可是，我却没有了。

一切平静下来。我背对着他哭。他知道我在哭，他很善良，他从来不拆穿。

【4】

我累了，甚至带点恨。

我努力用他最初对我的好来说服自己，但结果适得其反，我越是回忆就会越悲伤。

我想念他对我笑时像星星一般动人的眼睛，可是后来我却很少从他脸上再看到当初那样的明眸，我们之间甚至很少再笑得那么纯粹而温柔。

我恨他不够心疼我，我更恨自己不珍惜自己。我对他失望了许多遍，但我更失望的是我每一次的重蹈覆辙和藕断丝连。我说他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爱我，他说他只是不知道应该怎么表达。我说要不就这样吧，他不说话。

我说我要走了。

他拦住我。

我们又开始进行了短暂的争执。我仍然不知道还有什么更多的台词可以用。我不知道说什么了，我只希望他让我走。我觉得好累，这个房间突然变得特别拥挤特别逼仄，我需要出去透透气，我有点窒息。我想重新生活，我不想一错再错。

他拦住我。他似乎有些生气。我只记得自己听见内衣带断裂的声音，我只记得皮肤上的剧痛，我记得我挣扎，是真真切切的挣扎，再也不是欲拒还迎了，再也没有口是心非了。原来在真正用力反抗的时候才知道一个男人的力气到底有多大。

我说我恨你。

他坐在床尾，我捡起衣服。我觉得自己很狼狈，由始至终我都在作茧自缚。我们都在作茧自缚。

【5】

其实我并没有流产。

我一个人去医院看病吃药，手背上有着打吊针留下来的细孔。我独自在车水马龙中穿梭来穿梭去，那条通往医院的路成为了我自己的秘密。我记得听到那个结果后的长吁一口气，只要不是就好，不是，就好。

但医生说我的身体因为种种原因仍然需要到院治疗一两个星期。我每天戴着耳机自己去打针，我总是单曲循环杨千嬅的《野孩子》。

“明知爱这种男孩子，也许只能如此……”

我没有怀孕。怀孕这两个字在不合适的年纪里念起来总是有些别扭。但我并没有跟他说明，甚至故意让他误会，让他以为他确实闯了祸。

到现在我都不曾告诉他真相。

我见过他愧疚的样子，我要让他心里不好过，我喜欢看到他因为我而痛苦的模样，就像当初我因为他而痛哭。我甚至有一种报复的快感。

我是不是很坏？当我不再爱。

我知道我的心里有些东西已经完全死了。

是真的，真的死了。我记得在哪一瞬间。

【6】

有些话是抹不去的，像天生就长在脑子里，像脑子里的一块块胎记。

我会负责的。我会好好对你的。我一直以为你很傻很单纯，但我现在怎么觉得你比任何人都聪明呢。我觉得我太过分了。如果重来我一定会好好珍惜你。我发现你才是一直以来最爱我的那个女人。平淡如水，你做到了。……

我不曾细问他某些话的具体蕴意，那时我甚至不敢问下去，觉得一句就够我受的了。我也不曾告诉他后来我网名里的“如水”不止是平淡如水的意思，它也是卫兰的一首歌名，歌词里写着——“难过亦过，难道我嫌损失未够多。”

我看过的所有爱情故事里，似乎从来没有像我和他这样子难以解释的情节。过了好些年以后，我甚至已经不敢把它称之为爱情了。爱情不应该是这样子的，对吗？我们可能只是两个假装懂得爱的人在假装爱得死去活来。

装得实在是太入戏了。

我们哪有分不开呢？

我连和他的最后一面是在哪见的我都想不起来了。那些年把他的手机号码记得滚瓜烂熟，以为那几个数字会伴随我一生，可我现在却已经怎么也背不出。

我累了，我需要用时间的熨斗把所有坎坷都烫平。

——我从来都不怪性。我怪的是当初，我们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