钓鱼
清晨,太阳还没升起来,湖面被浓浓的雾气笼罩。
黑暗中摸索着起身,板床一阵吱吱呀呀。
手指上的伤口还隐隐作痛,定神看了看,大部分已经结了暗红的痂,有些较深的小口子皮肉向外翻着。用力挤了挤,流出淋巴液和少许脓水。
这是一座位于湖中心的漂浮板房,专供游客和钓友居住。
窄小的房间有一张床和一把塑料椅子,墙壁是用铝板制的。
房子中心有一个钓洞,光线好的时候可以看见水下5-6米外庞杂的鱼群。
昨夜穿着夹袄和棉裤睡在单薄的被窝里,早晨醒来,脚还是冷的像冰。
我加上了一条棉裤。
翘着三根手指带上防风帽和面罩,穿上长及脚踝的大衣。
最后小心翼翼地带好冬季用的手套,在角落里拿起抄网和鱼竿。
推开门,一阵冷气不禁令我打了个寒颤。天还很黑,丝毫看不出即将到来的黎明。
绕过一间间零时搭建的小屋和头顶挂着的渔网,走上一座吊桥,脚下不断摇晃,竭力保持平衡不让自己摔倒。
在吊桥的另一边,选择了一处偏僻的钓点,放下水滴滚轮鱼竿,找到一把椅子和一个塑料小盆,开始合饵料。“红尾巴”最喜欢带点腥味,软硬适中的饵料。雾化粉剂要多来点,这些灵巧的鱼类大多依靠嗅觉。
我用那只好手不断地搓揉带着甜腥气味的红色饵料,直到它在手中像面团一样充满弹性。
稍后开始绑钩,3号的小钩足够了。
这些狡猾的大鱼专爱吃小小的金钩,只要它不被牙尖嘴利的大鱼咬断,小钩就足够了。
前导线要粗一些,0.6的pe线不会轻易被拉断。
这里湖水很深,大约40多米,昨天探釣时我已经计算好铅坠的重量。
这点尤为重要,太轻鱼线降得太慢,饵会在中途融化。
太重就会让中鱼的手感变差。
黑暗中全凭湖面的一点微光绑好了八字环、铅坠和前导线。
一切就绪,按下水滴轮,线缓缓下坠。
湖的尽头开始有了一丝光亮,雾气浓重。
这片湖水四季不同,冬天水位很高,淹没了湖边粗大光秃的树干。
这些树不会真的被淹死,到了夏季等它们盘横的根一露出水面,树干又重获生机。
这片大湖位于河的上游,水流平静,水面清澈。
冬季呈现出墨绿色、夏季类似铁蓝、春天则变成一颗绿松石。
同一片湖水,颜色也不尽相同,接近岸边的颜色浅,湖底的沙石和树叶会反射一部分阳光,那里几乎是透明的或是黄绿色。
深处会深一些,也有某一片区域区别于周围的情况。
远远望去,湖水并不是一整片颜色,它是由深浅不同的色块拼接而成。
不同的季节追逐不同的鱼群,夏天一人来高的草鱼开口。
这些成了精的大鱼,要想钓它们,可不是什么容易事。
需要在湖中心某个深水区域提前一星期打好窝子。
钓手也要极有耐心,一人一船,顶着烈日蹲守。
手机是一定要静音的,因为一点响动都会让聪明大鱼有所察觉。
纤细的杆稍抖了抖,是铅坠落入了湖底,缓慢地摇动水滴轮,向上升了半米,按下卡扣。
一切就绪,只等一个机会。
安静地守候杆稍轻微的变化。
想起昨天夜里独自在积雪的山坡上攀爬,脚下的烂泥和树根让这段行程尤为艰难。
登山靴沾了厚厚的泥巴,沉重湿滑,一不留神就将葬身于悬崖边的乱石滩。
背着鱼竿、抄网,手里握着一把镰刀,密密麻麻的灌木丛让人寸步难行。
劈开坚硬枯败的树枝,在陡峭的坡地上手脚并用地爬行。
接连5个多小时的攀爬,体力明显下降。
天色渐晚,翻过这个山头,再下一座山就是小船藏匿的地方。
这条路人迹罕至,当初觉得将小船藏在这里极为妥当。
现在,我有些后悔这个决定。
懊悔中一不留神手指被一块突出的岩石割破,勃勃地冒着血。我扯下面罩将三个手指牢牢地绑在一起,仍然有殷红的血渗出。心情此刻糟透了,告诫自己这一带的岩石都异常锋利,得多加留神。
天一旦完全黑透,处境就更加危险。
这里成群的狗獾若是闻到血腥味,就会聚集起来发起攻击。
天色渐明,湖面不断向上蒸腾着自身,潮气湿漉漉地粘在脸上。伸手摸了一下鼻尖上细密的露水,放在嘴里尝了尝。
深黛色的山峰逐渐凸显,浓重的雾气开始收拢。
摇动水滴轮,估摸着水底的饵该化完了。
鱼线发出嘶嘶的声音,出水时它便开始结冰,薄薄的冰碴附在鱼线上,随着向上的力量不断碎裂,发出悦耳的声音。
重新上饵,放下鱼线,这次鱼线重了些,下坠的速度很快。
天又亮了一点,云的背后有了隐隐约约的暖色。
想起“红尾巴”那诱人的颜色,通体青蓝色的光,只有尾巴是一抹粉红,像极了天边的那一片云。已经多久没有见过这些诱人的生灵了?
日出几乎是一瞬间的事,突然间湖面就金光一片。像是谁在地平线点了一把火。
此时的湖面最为旖旎,太阳刚升起就困在云层中,平静的水面若隐若现。
不远处的小船衬在深蓝的背景下,简直像一幅油画。
一阵风带来山谷间潮湿的雪松味道,张开鼻翼深吸一口寒冷的空气,慢慢吐出心中的烦扰。
不知名字的水鸟在不远处盘旋低飞,偶尔叫上两声,声音清澈泠冽。
这是一小片临时搭建的浮排,位于大湖的中上游,因为地势险峻鲜有人知,后来开通了水上观光项目,游客才多了起来。往年一入冬我就会来这里,独自翻山越岭,只为这片水域、这个季节开口的“红尾巴”。
是的,这些小生灵令我魂牵梦绕,我连做梦都想看看它们发光的鳞片、梭子一样矫健的身体。
摇动水滴轮,慢慢地重新上饵。我早已不是急于求成的年轻人,这些年的经历,让我明白了等待的含义。
每当对着深不可测的湖水放下鱼线,时间就静止了,一小时和一天可以混淆。
白天和黑夜有时也没必要区分。
等待上钩的不再是水下的鱼而成了我自己。
有时觉得自己漂浮在天空,而红尾巴在头顶浩瀚的宇宙中悠哉悠哉。
放下的鱼线在不可知的洞穴。
这奇妙的生灵,它们从哪里来,又要游到哪里去?
看见自己的倒影,也很好奇,自己是如何来到这里的?又是谁带我来的?
想想就停住了,这些问题还是交给哲学家吧。
等到手腕有了轻微地颤动,会被手中的鱼线飞快地拉回地面 。
自己就成了刚出水的“红尾巴”,浑身湿漉漉不情愿地扭动着冒热气的身体。
湖面平滑干净,远处有鱼跃出水面,荡起一圈圈涟漪,很快被一双看不见的手抚平。
放下鱼竿,踱回小屋,取来暖瓶和茶杯。
此时湖面起了微风,虽然没有清晨那般寒冷,但仍然很冷。
倒一杯开水,看着热气缓缓升起,浅绿色的茶叶带着沁人心脾的香。
这片湖真是世外桃源,纯净的像冰川时期的融水。
临近午间时,一大批游客坐着游轮登上浮排,带着孩子的大声地唤着孩子,要他们不要乱跑,以免跌到湖里。女人的高跟鞋咚咚地砸着铝板地面,男人们开始租借鱼竿。他们吵吵嚷嚷,兴致勃勃地开始钓鱼。一旁的老板耐心地给他们一个个绑竿,合饵。有些人规规矩矩的按照老板讲授的法子钓鱼,有一些干脆在湖面随意地甩竿,用的是自创的法子。
不一会,那些不停甩竿的人就觉得无聊。他们东转转西瞅瞅,无所事事百无聊赖。有的大声吹嘘着自己某次惊险的钓鱼经历,大家嗑着瓜子围成小圈啧啧赞叹。
有人叫嚷老板,说他这里没有鱼,他们上当受骗,要退钱。老板安抚他们好一阵,解释这里是野生鱼类,不比池塘饲养的鱼好钓,又教了他们好一阵方法。
这些人耐着性子钓了一会,又开始叫嚷。
好在到了午间,游客们被安排在浮排上吃饭。他们像羊群一样被赶进房间。
我松了一口气,拿出自己准备的馒头。
午后并不是上鱼的窗口期,只有到了下午5、6点才是上鱼最佳的时期。
不紧不慢地喝着茶,望着微波渐起的湖面。
有个背着电瓶的家伙在不远处晃悠,我不由皱了眉。
果然这个强盗伸下电棒,几乎一瞬间一大片红尾巴就翻了白肚。那群游客冲出来一片叫好。马上有人用网捞起重重一网。
想起年轻时,自己也曾执着于猎物,也曾追逐过那些诱人的掌声。
直到有一次,在一片野河沟里。
湍急的流水冲刷我的小腿,踩着一块块光滑的圆石头固执地寻找抛竿最佳的地点。
风在白色的石头缝里穿梭。
用力甩出一颗金色的亮片,让它落入湍急的漩涡中。
水很清,看见有鱼群追逐正在缓缓拉回的亮片。
它在激流中游得像一只受伤的小鱼或者落水昆虫。
突然,手腕一沉。
我用力刺了一下鱼竿,一条大鱼跃出水面。
是的,一定是这样,我了解它们,它们用这一跃来摆脱命运。
通常它们会用尽全身力气。
我知道只需要放松鱼线,它们就无法挣脱。
我很紧张,攥紧鱼竿的关节已经渐渐发白。这是一条关系到整个赛季的大鱼,它太大了,我很有可能赢得这场比赛。为了这条鱼,我徒步30多公里,在满是荆棘的河边忍受烈日地炙烤,脚底被淤泥泡胀又被碎石割破,疼痛难忍。脸上轻轻一搓就掉一层皮。为了证明自己,为了战胜对手,为了掌声和荣誉,我付出了太多。
它跃出水面,鳞片闪耀,我一阵眩晕,低下头,突然在嘴里尝出类似痛苦的滋味。
我用手拉下帽子,遮住满是晒疮的面颊,久久不能释怀。我已连续3年拿到年度冠军,这一次的总冠军对我仍然重要。不,是对赞助商、对团队的重要。问自己,为什么要钓鱼?我记得那些中鱼时沉重的手感、博弈时的兴奋以及见到对手时由衷的快乐。现在这些都变了。
缓缓地收回鱼线,当它挣扎时,再放松鱼线,我知道它终究是囊中之物。
我觉得越来越紧张,一只无形的手在对面拉紧鱼线。越来越紧,越来越紧......
我惧怕它的靠近,也渴望它的靠近。像一只摆钟。
当我看见它漆黑的眼睛时,我轻轻剪断了鱼线,对它挥挥手。
再见,大家伙。
我的目的达到了,我不再恐惧,不再挣扎。
世界安静极了。
我听见树叶轻轻落在水面。
湖面上风云变幻,不一会起风了。
太阳隐藏在更深的云层之后,湖面的颜色看起来深了一些,气压在下降,风中渐渐有了雨的信息。
一只长着六条长腿的昆虫爬到裤腿上,用力向上一顶,竟然将细长的腿折叠了起来。
现在这只昆虫看起来像是一只变异的蜘蛛。
它攀着我的裤腿爬到大衣上,不偏不倚的停在我握着鱼竿的手边。
刚想伸手扣住它。
它却张开翅膀飞向了湖面,在水面上上下下翻飞,六只细腿时而撑住水面,时而折在一起。
它一定在打猎,追逐一种这里冬季很活跃的芝麻粒大小的飞蝇。
突然,不远处一只鰔鱼,跃出水面一口咬住它,随即消失得无影无踪。
雨细密地吹了下来,游客们纷纷抱怨。
雨下的大了些,闹哄哄的人群有了离开的意思。他们呼唤船家,要求登岸。
我戴上了一顶帽子,一动不动旁若无人地盯住竿稍。
一阵雨轻易结束了刚才的闹剧。
电鱼人看着渐渐弃他远去的人群,无奈的收起了电棒。刚才的英雄,转眼成了无名小卒。
湖面此时安静了,只有雨滴落的声音,我享受此刻宁静的幸福。
雨顺着额头流进眼睛,眨了一下眼,竿稍猛然顿了一下,用力一提,却感觉手下落了空。
这些灵巧的红尾,多么机警,哪怕是迟0.01秒地提竿,它就有了逃生的机会。雨天气压低,它们提前进入窗口期。如果这雨再大一点,大部分鱼都将不再进食,那我也会空手而归。
我渴望见到鱼线另一端的对手,一条红尾巴,真正的一条红尾巴鱼,不是别的。
正因如此,此时的等待才让我觉得由衷的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