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父亲这些年
一
记得很小的时候,每天冬天早晨,母亲早早起来要做饭,我和三哥就缠着父亲,让他给我们讲故事。那时父亲最爱讲的故事是寒号鸟的故事,一边讲一边模仿寒号鸟的哭诉声,特别形象。我和三哥听得特别有味儿。
有时,他也自己编故事,说自己在柿树沟梁用锄头把指着天上的鸟,“邦”一枪把鸟打下来了。我和三哥都相信他说的是真的。那时,父亲到哪儿都喜欢把我和三哥带着,我也很少挨打。
98年,我上三年级。那年,我从此告别了无拘无束的童年,开始了长达七八年的干农活生涯。那年夏天正是黄姜地里野草长势旺盛的时候,因为种的地太多,只靠父亲和母亲两人拔草压根不行。一亩地的草还没拔到一半儿,一场白雨下过,之前拔过草的地方草芽就长出来了。没办法,我和三哥就充当劳动力,帮着家里除草。
那时,父亲蹲在地上拔草,一天到晚不说一句话。偶尔我和三哥偷懒,他就厉害我们,脸色阴沉。母亲说给我们分任务,早完成早走,我和三哥特别高兴,完成的特别快,而每次完成后父亲都不让我们走,让我们继续干。那时开始,我觉得父亲变了,变得不仅不值得爱,甚至还有些让人恨。
这种恨,到过年时变得更明朗化。记得那是腊月23的晚上,在农村是小年。那天晚上吃的是粉条鸡蛋汤和火烧馍。谁知吃完饭,父亲说要检查我语文书中的字。他给我说字让我写,不会标下来,最后一个字不会一棍子。那天晚上,屁股都打肿了,第一次被打的这么厉害。晚上睡觉,我脱了裤子,看屁股上乌黑一块,心里说不出的难受。
从那以后,连着几天晚上,父亲都要让我默写生字。只要不会,就要挨打。每天晚上放学回家心里都在颤抖。肯定有不会,肯定会挨打。现在还记得屁股上伤痕上叠加伤痕的痛感。记得有天晚上,父亲打我,是屁股痛,也是心里痛,我把牙齿咬得格格响。
二
99年秋天,我们阔别了上了三年学的村小,到了镇上上小学五年级,从那时起,便开始了饿饭。
00年夏天一个晚上,我和三个同学一起到别人瓜地偷瓜。谁知刚跳瓜地里,主人家的狼狗就开始叫,主人发现大喊“狗瘪子里,有人偷瓜”,吓得我们赶紧跑。还好,只是吓吓,没有真追我们。
但当我们回到学校时,发现班主任正在大门前等我们。她问我们为啥要偷西瓜,我说太饿了。她知道我偷西瓜非常生气,但没有动手打我,而是把我三哥叫过去,让他给我父亲说。
三哥回去没有跟父亲说,后来是父亲到学校班主任告诉他的。有个星期回去,我正睡得迷迷糊糊,屁股一阵疼,睁眼看到父亲正拿着皮带抽我,我痛得直叫。每皮带下去屁股上都是一条紫痕。突然,两年前挨打时的心情涌现心头。之前是不认字被打,这次是因为饥饿偷吃被打。这种挨打却不被理解的痛让我开始仇恨父亲。
从那以后,无论我在外面多调皮,但回到家就不和父亲说话。刚开始,他也不和我说话,只是偶尔过问成绩。除了有时,他说我不该坐没坐相躺没躺相外,其他基本没有交流。我不想和他说话。
三
04年我上初二,那年暑假我们主要的任务是把老婆洼脑儿的木头杠子一根根地搬回家。老婆洼脑儿是我们当地最高的山峰,上一趟要一个小时,下40分钟。一个暑假,我们就这样把一根根杠子从山顶搬到家里,除了下雨,基本不休息。
有天下午,我和三哥搬了一半就回去了,然后我们到队上一个姑家打牌。后来,父亲发现我们没有干活了,就在门口大声地喊我和三哥的名字。我们都装作没听见,旁边人说你爸在那边好大声音喊你们,我说没事,就当没听见。那时,感觉打牌太好了,干活真的太辛苦,太累了。
好了,晚上回家,别客气。回去,母亲让我们直接跪在地上。母亲先打,母亲打完,父亲接着打。父亲用的劲儿更大,下手更狠。三哥被打得边叫边哭,而我一直咬着牙没哭。因为我在心底里恨透了无休止地干活,恨透了不理解我们心情的父亲。
从那以后,我彻底不再和父亲说话,一次认真地说话都没有。他问我我就说,不问一句也没有。有时,他有看不惯就说,他只要一开始说,我就走开。他发脾气,我就当没听见。因为,我已经不想听他说一句话。
四
07过年,我生病了。过年那天晚上,我什么都吃不了,吃啥想吐啥,之前会熬夜打牌,那晚早早就睡觉了。
后来,学过中医的二叔给我把脉,说是胃热,母亲半夜到房后砍了一棵竹子,给我熬竹水下胃火。后来,还是不行。正月初七开学到了镇上,小叔给父亲打电话,说让我到县里检查,不能再耽搁了。那天父亲从家里到镇上。
第二天中午,他把我送到车站,一直叮嘱我要坐到窗子边上。特别絮叨,又特别细心。我心里一阵阵感动,那是那么多年第一次重新感受父爱的温暖。小时候那个给我们讲故事,把我和三哥放在竹筐里挑着的父亲,又回来了。
我要走时,他在车站一直看着客车走远。我知道他不放心我,担心我晕车难受。当车真正走远后,我流下了眼泪。
我开始从98年慢慢去解读他当时的人生状态。那时,我们家生活的负担越来越重,他种地养家显得越来越力不从心。沉重的生活大山让他变得特别严肃,不苟言笑。
父亲兄妹七个,他是家里的老大。在我很小的时候,他既要照顾爷爷奶奶和几个兄弟姐妹,还要养活我们一家人。我们兄弟四个,即使在农村,这也少见。但父亲只是一个非常普通的农民,除了干农活,什么都不会。养活一大家子人,那种难可想而知。
小姑有次说,记得父亲要到石家庄铁路打工那年,要走的中午,他一口水都不敢喝,担心车上没厕所。她看着他五十多岁的人还要出远门打工,心里说不出的难受。
那时,我的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我想到了当年父亲在车站送我时他依依惜别的眼神。父亲一直到现在还晕车,他怕晕车,所以也怕我晕车。直到后来才知道他当时的想法。
再后来,不知道听谁说的,说父亲当年为了二哥的婚事,从洋溪沟步行到镇上,一个人一路偷偷掉眼泪。可他在我心中,一直都是巍峨如山的人哪!原来,他在为自己的无力而愧疚。生活这座大山把他压得太累太累了,他又不能在家里说,怕被儿子们看见,所以只能在一个人的时候偷偷抹泪。
09年冬天,那年我刚好上高二,期中考试成绩特别不理想。那次,班主任让我们每个人到台前做考试分析。我分析着突然就想到了父亲,最后失声痛哭,我仿佛看到了他辛苦的身影。那天晚上,我打电话给母亲。
接到电话,母亲正在搓包谷,电话中还能听到呼呼啦啦的声音。我没有给母亲说我的成绩,就问她在家咋样,然后问父亲。她说,你爸去石家庄铁路打工了。我说,我爸他不是不想出门打工吗?母亲说,啥办法,你跟你三哥都在上学,还不是被逼的。
她一边搓包谷,一边淡淡地说,你爸说在铁路上一天三顿吃的都是馒头泡米饭,他特别吃不惯。他喜欢吃面条,长的面条嘴,但一天三顿就吃馒头泡米饭,他难受得很。
电话这头,我早已泣不成声,我仿佛看到了此时的父亲,正在黑夜中铁路上到处寻找废铁卖钱,然后卖完钱舍不得买点好吃的立马跑到邮局往回邮钱,也仿佛看到了父亲在吃馒头泡米饭时难受的表情。
17年我到北京,第一次吃馒头泡米饭时,我再次想到父亲当年的经历,心里仍然止不住地流泪。因为我们一家人都喜欢吃面条,我和父亲、大哥尤甚。那种滋味当时心里说不出,就是特别明显的心在飘泊、胃在流浪的感觉。
我当时把电话放得很远,担心自己抽泣声被母亲听到。电话中,她有时一阵长叹,有时短短说几句,看似漫不经心,但心里却是汹涌澎湃。母亲和父亲不一样,很少在我们面前说自己的难,但她那晚说了很多。她明明知道此刻的我,一直在流泪,但她还说。我知道,她想让我知道父亲为了我们这个家,为了我们兄弟几个究竟付出了什么,我们对父亲又究竟了解多少、回报多少。
那一刻,好多年的恨一下子全部没有了,剩下的全是后悔。生活这条路太难了,上学这条路太难了,人生这条路太难了,从大山中走出活成个人样太难了。可又有谁是容易的?尤其是那些托着你走得更远的人,他们才是真的难,真的需要我们去理解和报答。
高考前夕,我内心实在放不下对父亲的歉疚和对母亲的感激,于是给班主任留了一封信就回老家了。回家那天晚上,我给父母说了这么多年的心路历程,一边说一边流泪。
我当时首先给他们洗脚,没有说话。母亲就一边流泪一边说,你在外面究竟经历了什么,你给我们说。我实在说不出口,因为那时起,自己已经是一个非常要强的人,我不愿被任何人看到自己的悲伤和脆弱。但是,想了很久,我觉得应该让他们知道我内心究竟在想什么,因为我和父亲之间长达十几年没有认真说过几句话,隔阂太深、误会太深,我不希望他再认为他的儿子不理解他而伤心难受。
我说,其实这些年上学,我真的知道你们的不容易。每次在外面看到有些亲戚吃好的喝好的,而你们在家里连油都舍不得吃,心里连饭都吃不下。这些年,你们的难,我都知道,我说我要拼尽此生做一个再也不浑浑噩噩、虚度人生的人了,我要用一生去成就自己。同时,我也说了自己当时学习的状态。
父亲没有像母亲一样,他一直听我说,一言不发,直到我说完他才慢悠悠地说,你应该把你的想法早些说出来。然后,他又说了些安慰的话,说不要有心理负担。从那天起,我和父亲十几年的冷战真正结束了。
这么多年,从来都不愿提及父亲,但他确实老了。于是,趁父亲节,写下这篇文章,希望内心能少点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