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小说】少年犯
一
郑泽抖着右手按住自封袋角,伸出左手,轻轻地拊压着自封袋,一封遗书平整地躺着。尽管母子二人已经知晓郑涛明自杀的消息,但面对这最后的遗存,一串清泪和一声哀嚎仍像气球被扎破放气一样,分别从郑泽深陷的眼窝和母亲刘敏树皮般的两片嘴唇中喷薄而出。
郑泽任由泪水扑倒在自封袋上,遗书上的某些字已经被放大了好几倍:“所有的错都因我而起。我别无选择,别无选择啊!只能先杀了她,再随她去了。我真的别无选择,对不起!我愿意承担所有的罪孽。”
一个“杀”字像飞速掷出的螺丝刀,直插郑泽的双眼,惊得他一个哆嗦。母亲的嚎啕牵引着他的脖子,鼻涕和眼泪正慢慢浸润着母亲起皮的干嘴唇。安慰的话全堵在嘴边。
“刘女士,请控制一下自己的情绪。”还是一个警官发了话,阳光下舞动的灰尘也即时落了地,“这是你第二次被传讯,请配合我们的工作。早日结案,对于双方家属,尤其是你和郑泽,才是新生活的开始。”毕竟都是女人,女人更能懂这其中的痛和耻。女警官使了个眼神,两个冒着热气的纸杯已经端进讯问室,那双手在撤回的同时也带走了自封袋。
郑泽讷讷的目光沿着自封袋被收回的轨迹飘移而去,“很抱歉,作为此案的关键证物,你父亲的遗书暂时需由我们警方保管。”轻柔却不容商量的女声逼得郑泽低下了头,刘敏心疼地揽过儿子的肩,像展翅护崽的老母鸡。
“刘女士,案发过程是否如你丈夫郑涛明在遗书中所写的那样,我们还在调查核实中。另一方面,我们还有一些事情想找你单独了解一下情况。”女警官示意将郑泽带出,刘敏无力地点点头,刚要松开的手一下子又被郑泽用力地抓住,几滴泪重重地砸在刘敏的衣袖上,开出朵朵恐惧的花。刘敏忍着泪,挣开手,摸着郑泽的头说:“泽泽,听话,你先和警察哥哥出去,妈妈和王阿姨说完话就去接你。”
在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中,郑泽的抽泣已经被门隔断。
“你丈夫郑涛明和李悦的不正当关系你知道吗?”
“知道。”
“李悦的身份呢?”
“好像是外地人,聘在县小当老师吧!”
“他们持续多久了你知道吗?”一张纸巾同时递了过来。
“谢谢!可能两年吧!应该是泽泽初二时有的,为了不影响中考,我只能忍着!”纸巾迅速被泪海浸透,“泽泽是全家的希望!”
“郑泽知道这件事吗?”
“他一直住校,家里事从来都报喜不报忧。他是我们唯一的希望。我们一直在演,想等他考完再摊牌。”已经有泪珠在连续撞击桌面,湿透的纸巾像塞满乘客的列车,再也多不出一点空隙,“泽泽打小就崇拜他爸,他绝对不可能接受这个事实!”
“刘女士,还请冷静点。”女人的同情与怜悯让王警官的声音也柔和了许多,“喝口水吧!”
二
郑泽像被冻烂的仙人球一样瘫在进门的第一个座椅上,仿佛多走一步就会坠入深渊。
“小弟弟,来,喝杯水吧!”陪伴的警察有些不忍,端着热水迎了过来,“小弟弟,小弟弟?小弟弟?”
年轻警察的手刚搭上郑泽的肩头就如摸到火线一样缩了回来——他能感受到他的颤抖和惊恐。
郑泽缓缓抬起消瘦的面庞,空洞而布满血丝的双眸似乎可以塞得下一个人。
“小弟……弟!喝……喝水!”他从没有过这种感受:一个人的眼睛,可以像静夜的塘面,明知它的深浅,却总觉深不可测。
头与杯子同时矮了下去,氤氲的热气被迎面分成两半。波动的水纹荡荡悠悠,郑泽隐约看见父亲郑涛明艰难地吞下一整瓶药片,踱到沙发缓缓躺下。捏着遗书的手越来越无力,他的泪水却早已充盈眼眶,有对死亡的恐惧,有对过错的自责,也有深深的寄托。当最后一滴有知觉的泪水滑入耳窝时,不远处的一抹深红早已停止流淌,坚硬如浮尸的冰。
二十几个小时前,李悦敲响了郑涛明的家门。面对情人的不请自来,郑涛明在惴惴不安的同时也有些泰然处之。毕竟,妻儿长久离家,得有多差的运气才能让她们撞个正着?更何况,为了孩子的发展和家庭的未来,郑涛明已经多次向李悦提出断绝关系的要求,她的到来倒也省了一拖再拖的麻烦。
就在李悦欲火灼心地扑来时,郑涛明架开了她的胳膊,用断绝关系给了李悦一闷棍。不同以往,没有任何即时性的指责、辱骂和泪水,李悦被遏制的欲望化作猎鹰捕食时利刃般的目光,正中郑涛明眉心。
“好!可以!给我一百万,明天我就永远消失!”
“你是疯了吗?你不知道这事从一开始就错了吗?”
“我疯了?对,我疯了!你玩腻了就开始打着为孩子为老婆的幌子来踹我?你老婆装聋作哑,我就抖给你儿子,让全学校都知道他有个怎样的老子!”
一只红色指甲抵住了郑涛明的睫毛,美甲背后是被粉拳遮住了嘴的狰狞面孔,眼部的胀痛混着怒火直冲颅内:“你敢!”一声清脆的“啪”声响起。
红色美甲在空中划了道优美的弧线后落了地。李悦挣扎着撑起上身,散乱的发中射出睥睨的目光,口中依旧不依不饶:“有种你就杀了我!我走出这个门就要你儿子永远抬不起头!我要你背一辈子的债,他是被你……”
话音未落,终结生命的钟摆已经被郑涛明拨动,双拳大小的烟灰缸敲出了颅骨破裂的可怖之音。
温润的液体开始在郑泽的大腿上流淌,血红化作无色。
累日未眠的他睁开惺忪的眼,盯着歪斜的纸杯辨识了许久。当他确认父亲草就的遗字已经被自己还原后,他深深地叹了口气,端起杯子,一饮而尽。
郑泽知道,所有的事,从一开始,其实就都错了,后来的作为不过是心甘情愿的将错就错。但他什么也没说,他本不会说。咽下最后一口水,母亲刘敏正满眼通红朝他走来。他强迫自己主动迎向母亲——毕竟,和其他人谈论自己丈夫与第三者的情事多少有些难堪。
三
“尸检报告大家都看了吧?结合对各当事人及社会关系、路口监控的调查通个气。”案情通气会上,王警官开门见山。
“女死者李悦,背景比较简单。27岁,邻县人,父母均已去世多年,有叔伯但极少联系。专科文化,三年前聘在县小当老师,在本地无深交好友。”
“男死者郑涛明,39岁,县中教师;妻子刘敏,38岁,铁路乘务;儿子郑泽,16岁,目前初三,幼时发病致哑。据了解,二人应该是在学校评教过程中认识,地下关系维持了近两年,直到最近案发。李悦邻居也证实,郑涛明出入李悦租屋也有一年多时间,最近半年来常有口角,具体原因未知。”
“根据刘敏口供,她对这事儿早有察觉,有过争吵。考虑到儿子有残疾,成绩优异,如果因为这事影响学业就等于毁了他。恰好又到初三,只好选择忍气吞声。”
“尸检和遗书笔迹鉴定呢?”
“遗书确认是郑涛明亲手所写。尸检则有点诡异。尸检发现,李悦被钝器击打头部导致颅骨骨折、大量出血死亡,经过死亡时间和凶器与伤口的比对,证实李悦的死亡时间早于郑涛明近20个小时,凶器是郑涛明遗书中所提的烟灰缸,死于郑涛明家中客厅。郑涛明则死于安定中毒,事发客厅沙发。药品是刘敏的常备药,针对职业病辅助入眠。这都与遗书相符。不符之处在于,李悦死亡前发生过性行为,从精液、阴毛中提取的NDA显示,性行为的另一方是郑涛明。”
“这么说来,如果郑涛明真是凶手,也并非如其所说的激愤杀人。如果他不是凶手,那……对了,刘敏和郑泽的不在场证据呢?”
“刘敏案发前后两天都在京广线上,有充分的不在场证据。倒是……”
“郑泽?”
“对!郑泽性格有些孤僻,在学校没多少朋友。一般只在周末回家,案发是周五下午,他却出现在他家小区的监控中;而四十分钟前,李悦同样在此出现,应该是要到郑涛明家中去。没有任何证据表明存在跟踪行为。”负责调阅监控的警察咽了口唾沫,“一个小时十分钟之后,郑泽再次出现,因为背对摄像头,面部表情不明,但步履不太稳定,似乎有些慌乱失神。从郑泽的第二次出现到接到刘敏返家报案,监控中始终未见郑涛明、李悦的身影。这期间目前还是个空白。”
“马上请个懂手语的来,先请刘敏来局里。再让刘敏陪同去传讯郑泽,动静要小,还是个孩子。”
四
“郑泽,你不要紧张,阿姨有一些很重要的问题要单独问问你,希望你能够和我们说实话。”在王警官的敬告声中,母子俩原本相连的目光被隔音门切断。
刘敏靠着走廊上的铝合金窗棱,绝望地仰望着灰蒙蒙的天。无形的沉重压弯了刘敏的膝盖,一个人学会站立要十个月,倒下却不过一秒。
一抹黑色悄悄爬上屋顶的时候,门“吱呀”一声开了。没有任何狡辩与反抗,所有民警脸上痛惜惊诧的表情已经公布了答案。刘敏再也没有勇气去看那个瑟瑟发抖、神情呆滞、涕泗满面的少年。她搂住他,很紧很紧,仿佛一松手就会被人抢走。
审讯室里,安静得只剩下了哭声。所有的希望都在那个午后化为泡影……
当郑泽因提前交卷而提早回家时,眼前的一幕让这个懵懂少年羞红了脸。两具近乎赤裸的胴体横陈在沙发上,错综堆积的衣物甚至让他误以为撞破了父母间的亲昵。可当他在手足无措中辨识出娇喘的女声来自陌生人时,他突然觉得整个世界都陷入了混沌。那个曾经如此高大伟岸、倍受自己崇拜的父亲居然也如此不堪,家庭的缝隙上站着的就是这个陌生女人啊!
惊慌中的郑涛明刚费力地掀起尚且沉浸在欢愉中的李悦,一股奶色的激流划了道弧,落在郑涛明的胸口和微隆的腹部。对于此时的郑涛明和李悦来说,形象或也仅具文字意义而已。郑涛明抓起沙发巾奔向卫生间,急欲擦除身上的秽物。李悦抄起地上的衣物就往身上套,当她慌乱的双手还没有能够穿过衬衣袖时,一阵剧痛便迎头而来。
李悦还没来得及通过喊叫来释放痛苦便已轰然栽倒,烟灰缸仍以郑泽的小臂为半径做着圆弧运动。闻声而出的郑涛明穿过在离心作用下飞溅的血滴,伸手夺下烟灰缸,掰过李悦抽搐的脸,他听得到李悦喉咙中血液混着唾液的秃噜声和渐弱的胸腔震动。郑涛明放下李悦,嘴里嘟囔着“救人,救人,救人!”他扑向茶几,抓起手机,就在键入“120”的当儿,他瞥见了那个瘫坐在地的少年。
他像扔掉刚出炉的山芋一样扔掉手机,嘴里上了发条:“不能救!不能救!不能毁了泽泽!不能毁了泽泽!”他纵步过去,跪倒在地,捧着郑泽的脸:“泽泽!泽泽!”泪水从这个男人的脸上滴落,一只手用力地揩着郑泽脸上的血滴,“泽泽不怕啊!有爸爸在,有爸爸在!”
疼痛促使郑泽从短暂的木讷中回过神来,他用颤抖的手臂支起颤抖的身体,泪眼里透着绝望和恐惧。没有一丝迟疑,郑涛明拽起郑泽,将他拖向卫生间。微红的水流盘旋而下,想要带走不为人知的秘密:“泽泽,听爸爸的话。洗完脸、洗完手马上回学校,安安心心待在学校。别跟任何人说你回来过。泽泽?泽泽?你记住了吗?是爸爸犯的错!是爸爸的错啊!爸爸爱你和妈妈,爸爸对不起你们!”郑涛明将儿子拥入怀中,任凭彼此的泪水浸润着彼此的发梢与胸口。
面盆与地板上的液体流动预示着时间的逝去与生命的不返。郑涛明猛地扯开儿子怀抱在自己腰部的手臂,把他推出门外:“走,回学校去!忘记今天下午,记住了吗?爸爸会处理好所有事情的,相信爸爸,泽泽还要考高中、考大学呢!走吧,快回去吧!”郑涛明看着郑泽一步一回头的背影,伸出的手和欲张的口都陷入了无力和悔恨。郑涛明砰的关上门,为已无气息的李悦穿好衣物,拭净烟灰缸上郑泽留下的指纹。他疲惫地躺在沙发上,思考着儿子无法言语的一生和自己错误的肇始,以及他给妻子、家庭带来的绝望。
郑涛明已经为自己预设好了结局……
五
当刘敏顶着丛生的白发踏出少管所的大门时,她强作的微笑终于被奔涌的泪水击溃。她无助地蹲倒在地,任凭炽烈的阳光蒸发落地的眼泪。如果有可能,她愿意用一切来换取这段悲苦记忆的抹去。她甚至幻想、渴盼着自己能替之受过——十五年的刑期啊,十五年后,儿子的未来在哪呢?
直到哭得累了、腿蹲麻了,刘敏才缓和精神,抽抽泣泣地走到树荫下,摊开了探视时儿子寄出的一封信:
妈妈,对不起!我和爸爸犯的错却都要您来承担痛苦。
我仍然爱他,如他爱我、为我所做的一般。
来这里之后经常做梦。梦里的我是那么暴戾,所有以我为主角的梦都是噩梦,或是我做错事的梦。我曾梦到梦中的自己,一个很温和友善的人,或者说是个好人。有一天我却杀了人,我不知所措,想到的唯有逃跑。我跑得越快,鲜血流得越多;警察的追捕,亲人的躲避,良心的谴责最终惊得我在一身冷汗中醒来。我会有所恍惚,以为这真的只是一个梦:我在梦中犯下的错都会在醒来的现实中被一笔勾销,然后继续做个好人。也许,噩梦的好处,就在于能让人亲自感受到犯错的代价,从而使人向善。
我想,我还在这样一个噩梦中挣扎,不曾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