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骗和被欺骗的

被欺骗的

昨天，我又接到了那个被害人的电话。

陈庆，湖南人，五十三岁，在上海打工的。两年前他接到一个电话，问他有没有文玩需要拍卖。

当时，正是全民收藏搞得如火如荼的时候。鉴宝，寻宝等等节目深受大家的喜爱。节目里那些人，动不动就从哪儿哪儿用个不太高的价钱买来各种字画器皿，给专家一看立时就身价百倍了。这种事情谁不动心。陈庆就是这些动心的人中的一个。在经过一段时间的自学后，尝试性的花了2万块钱购入了两块古玉，平时没事拿出来赏玩赏玩，但并不知道应该如何来变现。所以在有人打电话来问他是否有文玩需要交流出售的时候，他抱着试试看的心理来到了这家公司。

公司开在市的高档商务楼里，进门就是个巨大的展厅，里面的展示柜非常高档，玻璃罩，镭射灯，雕花展示台，烘托得展品气质不凡。展厅后面是办公室。据陈庆说当时里面员工有几十名，每个人都在打电话，相当的忙碌。

接待陈庆的员工也姓陈。小陈亲热得管陈庆叫哥，立刻给他安排了专家老师鉴宝估价。白头发的鉴宝师仔细的用放大镜研究了半天后，告诉陈庆，他拿来的古玉是明代的玉珏，真正的好东西，一件价值200万，一件价值150万。小陈立刻就找来主管庞经理，跟陈庆说希望能将这两块古玉交给他们公司拍卖，他们可以不收取手续费。

陈庆在后来做笔录的时候跟我说，当时他是有些犹豫的，主要是怕对方骗他的古玉。不同于一般的骗子对方并没有纠缠陈庆。只是给了陈庆一份公司介绍，让他多了解一下，回去后再考虑一下。陈庆回到家里又上网查了一下这家公司，发现公司有自己的网页，还有去香港进行拍卖的视频。再看看资料的介绍说公司的母公司是香港一家实力雄厚的拍卖公司，因此该公司与香港的鉴定机构，其他有名的拍卖行都有合作，资金雄厚……

过了3天，小陈打电话过来，说公司周末举办一个私下交易会，问陈庆要不要把藏品带过来给卖家看下。在电话里小陈向陈庆介绍：私下交易，就是国外的收藏家，文玩代理商，通过香港的拍卖公司的牵线，到内地有实力的艺术品收藏拍卖公司私下购买文玩的一种方式。小陈在电话里神秘的说：要知道，这些文玩有的是属于文物级别的，是不允许卖到国外去的，但是国外的藏家肯出的价钱高么，咱就别管那么多了呗，陈哥你可千万不能说出去呀。

陈庆满怀期望的参加了这次私下交易会。那是一件大房间，里面有一张很大会议桌，陈庆和其他人一起把自己的藏品放在桌子上，藏品上事先编了号码。随后，一群外国人走进来，每个人手里都拿着印有藏品照片，编号以及介绍的小册子。如果看中哪样，他们就会在表格里填上编号。房间里的人很多，但是并没有什么声音，外国买家无声的打量着藏品，藏家们则都安静的围坐在桌子周围。陈庆说当时他特别紧张，因为他的古玉很小，所以他当时就是死死的盯着自己的古玉，并没有想太多的事情。事后小陈告诉他，这样的大房间当天有4个，这些外国买家就在4个房间兜来兜去寻找中意的藏品。

又过了三天，小陈的电话又来了，说有一件古玉已经成交了，180万！当时的感觉真是像做梦一样。陈庆这样说道。这意味着，他可以靠这笔钱回老家做点小生意，陪在老婆孩子身边过安稳日子。“我50几岁的人，真的不想再外出打工了。”

陈庆说他都不知道是怎么去的公司，总之到那里，小陈就已经把合同准备好了。一共两份合同，都是格式合同。一份是委托合同，内容是陈庆委托该公司展览出售古玉；一份是三方拍卖合同。一方是这家公司，一方是香港的拍卖公司，一方陈庆。内容是由该公司作为中间人，陈庆的古玉交由香港公司拍卖，公司收取拍卖费3个点。小陈解释说，因为他们公司还没有取得大陆的拍卖执照，所以没有办法从事拍卖，只能委托给母公司拍卖。不过其实是一样的，小陈信心满满地说道：我们母公司的实力更加雄厚。而且，说是拍卖，其实只是走个程序，因为陈哥您的东西已经被看上了，实话告诉您，对方已经给我们公司打了80万的保证金，确保您的东西不会出意外。如果有什么损坏，遗失，保证金在咱们这里也可以弥补您的损失，您就放心吧。说着，小陈打开手机给陈庆看了一张80万支票的照片。

180万的百分之三就是4万八千，小陈给争取了一个vip价格，4万五千。他拿出一个漂亮的锦盒将那块成交的古玉收起来，并向陈庆保证，2个月后，他就能拿到180万，括弧含税。

陈庆说之后的事情，就像在做梦一样。又过了小陈又打来电话说经过他们老板的争取，那位买家愿意将另一块古玉也买下了，只是价钱要低些，100万行不行？有什么不行的，买来才2万！陈庆几乎忍不住要脱口而出。拍卖费么，交！就3万，讲什么价！100万都快到手了，还在乎2,3万的！？

又过了一个星期，小陈来电，这次他似乎又些不好意思：陈哥，出关碰到些麻烦，要在文化局办个艺术品出口许可证。按规定只能出口当代艺术品，你那个古玉有点难办，老板已经为疏通关系垫进去不少啦，您看您能不能也分担一点？要多少？——5万就差不多啦。

为什么给他？事后我问陈庆，他说：小陈说了不给的话，东西出不去就是我们违约，保证金人家收回去，交易取消，但拍卖费是不能退的，因为钱已经打到香港母公司，准备拍卖事宜了。所以要是不给的话之前的那些钱不就打水漂了？

之后的日子是难熬的，陈庆既盼着小陈的电话，希望能早点知道拍卖的进展；又怕小陈的电话，万一有啥地方又出问题。二个星期后，陈庆终于忍不住给小陈打个电话。电话里，小陈亲热的叫着陈哥，说东西已经顺利到香港啦！对方提出要给藏品再做个鉴定。陈庆不禁有些紧张，毕竟自己不是专业搞古玩的，东西本来就是自己低价掏来的，除了给拍卖公司的老师看过，就没有去鉴定过了。不会有什么问题吧，陈庆问。

不会的小陈信誓旦旦的保证，我们公司嗯鉴定老师是权威专家，；我们母公司和香港的文物检测机构有良好的合作关系。所以不用担心。只是检测要一笔检测的费用。要您支付。

怎么又要付费？陈庆有点恼火。不是说该付的费用已经全部付清了嘛？

陈哥，别生气。听小陈给您解释：您付给本公司的钱我们已经全部收到，绝对不会再要您一分钱。这次的这个费用是我们替检测机构代收的，并不是公司额外收取您的钱。再说您出售藏品，按照拍卖的通用规则，证明藏品是真品，是您卖家的义务呀。您本来就应该向对方提供检测证明的呀。您放心，我们为您原则了牛津大学文物鉴定中心来做检测，牛津大学您听说过吧，最权威的机构了。由于我们母公司与香港的检测机构有合作关系，因此，我们会要求检测公司给最低的价格——8000元。您看……

4.5万加3万再加8000，这么说你一共被骗了8.3万。我一边做着笔录一边问到。——何止，陈庆苦笑着，后来，小陈跟我说，香港的交易出了问题，老板让他去处理。过了几天，他打电话跟我讲在香港钱包掉了，让我打点餐费，住宿费给他，又是6000。我有点诧异：到了这个时候，你难道还没意识到他是在骗你的钱？

脑子意识到了，可是心里总是抱有一丝希望。到这个时候，基本上就是自己骗自己了。陈庆抱住了自己的头。

直到这家所的文玩公司被立案，侦查人员查询到的被害人有200多个，每个人被骗的数额从几千到二，三十万不等。公安查封这家公司的时候公司里还有很多的人带着自己的藏品在门口排着队。

吴姐：你不是骗子吧，我现在接电话听谁都像骗子。

我打电话给被害人吴丽时她这样跟我说。在打通之前，我的电话被挂了5次。后来我换了手机打再被挂，又换了搭档的手机打，好不容易她才肯多听我说几句。我再把我们单位的总机以及我的分机报给她，让她打过来，她听了提示音才将信将疑的接受了我的问话。

我那个业务员是他们经理来，这个小伙子很可惜了。其实我后来是怀疑他了，因为我后来去参加其他的公司的交易会又看到同样面孔的几个外国人，我就用手机拍了那几个人的照片问那个袁经理的。然后他就跟我亮，人家海外卖家，实力雄厚什么什么。可是你想想看，他在我们的交易会上已经用掉几千万来，到那个交易会又这样买，哪有这样买古董的，又不是买白菜。

你怀疑了怎么还给他钱

当时钱已经给了呀，来不及了……我现在知道你不是骗子了，你没有让我给你钱。

周雅萍：他们东西根本没出过国，我有一次在他们公司里谈交易的时候，突然想上厕所，就往里走了下结果到他们老板办公室就看到那里堆了好多锦盒，我就拍了照片，又去把我的业务员小袁叫过来，问他怎么回事？他说这是下一批要出关的东西，上一批已经运走了。我当时鬼迷心窍相信了，回家后仔细一看照片，里面有个盒子跟装我藏品的盒子一摸一样，根本就是同一个，因为那个锦盒的扣子上有一块黑的，所以我认识的！我马上打电话质问他，他硬说我看错了，就挂电话，然后再也不接我电话了。

欺骗的

老板抓住了，老板认罪了，但是老板的钱却已经汇出镜了。老板什么都认：是我想出来了，是我让大家这样干的，是我、是我都是我。但是——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我问他为什么不愿意退赔，退赔可以从轻啊！

他笑了：我罪不至死。最多十几年就能出来。出来时，我有钱，有好日子过！退赔了，就算能早出来，我还是一无所有，只有一个前科，怎么从头再来！？我一个穷打工的，能奋斗成这样可不容易，你看看像我这样的，有多少像我这么有钱、都在送外卖、端盘子。其实我是赚了……——这段话他要求不要写在笔录上。

经理小袁：

你知不知道藏品没有出国，其他人知不知道？——不知道！老板让我们把藏品搬到一辆车️，告诉我们就是运去海关的！

问：你去没去过香港？——我没去过，但是看过公司拍卖的录像。

你收没收过支票保证金？——没有，老板给我看过照片！

业务员小龚：我没有骗人，我是来打工的！老板让我怎么说，我就怎么说。老板给我一张纸，上面怎么写我们就怎么说。

侦查人员在每个业务员的桌子上都搜到了这张叫做话术单的纸，上面有很多场景的：客户说你们有资质吗？我们就要说，我们是香港公司实力雄厚！客户说我不想买藏品，我们就要说，我们公司不是一般的拍卖公司，我们有海外资金背景，一定能帮您以高于市场价数倍的价值成交！……

业务员大刘：我是骗子？切，这些卖文玩的人才是傻子呢！我一客户，带了副清明上河图——十字绣。我跟他说值100万，说外国人就喜欢这种手工艺品。100万诶，十字绣？他捂住嘴嗤笑着说：换你你会信吗？！他就信了！

现场不仅有十字绣，还有硕大的“鸡血石”，亮得反光的“和田玉”，水晶的烟灰缸，雕刻的极为抽象的橄榄核……

业务员小陈：我开始真没想骗他，一开始就是打工，后来慢慢才知道是骗人的，但是我钱已经收了，又没法退，只好拖延下去。我没告诉他实话真的不是为了骗他，我是怕他精神上受不了……

业务员小巩：2014年9月底，我的前任经理离任了，所有业务员都知道公司在行骗，很多业务员都离职了，我也准备走，但我怕我的客户知道我逃了回去闹事，公司把责任推到我头上，所以我选择留下稳住客户的情绪……到了9月份，大家都在议论公司所为“私家交易会”，很多业务员在讨论客户来闹事了怎么应付，事情闹大了怎么应对。

业务员娟娟：我，我就觉得这里工资比外面高点，一个月有5000多，还有提成，所以……

业务员最多能拿多少——我见过最多一个月30万的。

受伤害的

案发后，公安机关调取了公司的客户名录，名录上记载共有900余名人员与这家公司签订了委托出售藏品的合同。其中有200多人正式报案。还有些人生活条件尚可，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不愿报案。有的是金额比较小，路途遥远，觉得比较麻烦。有的是因为觉得因为这种事情被骗觉得十分丢人，怕被人知道后没有办法在“古玩圈”里混了。还有的是家里的小辈接的电话，被骗的是老人，怕老人一时接受不了被骗身体受不了，宁可悄悄用自己的钱补上就算了。最多的一个被骗了20万不追究了，称自己是信佛的，如果正式落案了是造孽，影响他的修行。

但即便是这样，金额也已经高达591万。

因为这591万，有如陈庆那样，为了补上这笔亏空3年过年没有回家一直在外打工的，也有如吴宁那样，看谁都像骗子再也不愿相信别人的；有整日被家人数落，甚至闹得离婚的，还有本来要送小孩出国因为缺钱而作罢的。

案件到法院后，他们打爆了承办法官的电话，将自己的苦水、血泪、怨气全部倒出。搞得承办姚法官天天打我电话让我催公安尽快追赃。但是大钱老板已经拿走了，小钱业务员已经花光了。案发后，公安扣押了所有业务员的手机。这些手机的信息里可以看到，在哪几年里，他们的生活是多么炫丽多彩。定制西服、奢牌包包、名表、豪车、酒吧、夜场……

开庭时他们的父母、亲人坐了满满一房间。他们大多数都来自农村。他们愿意卖房子、卖拖拉机、卖大卡车赔钱，可是不够、真的不够。赔出来的钱还不到认定金额的五分之一。这些人用短短一两年，挥霍了父辈和家人一辈子的积蓄。

最后，因为没有退赔，老板被判了十三年、其他人按照他们骗的不同金额判了11年—3年不等。钱，却是再也拿不回来了。

写到这里我很失落、也很难过。公安还在想办法追赃，但是很渺茫。据说，老板的钱是让她女朋友汇到了海外。但是，那个女的现在已经跟其他人结婚了，所以，我不确定老板出来后，是不是真的还是“人生赢家”。

我总觉得在这场骗局里，所有的人都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