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戮后的善良
1.
人性除了适应环境的正常情感之外，也有兽性的一面。有时一个偶然的契机，比如，忍无可忍时，兽性就会指引人走向某个极端。而事实上，她是那么善良，甚至懦弱。
香香就是个善良懦弱的姑娘，在家从父，出嫁从夫。男人就是天的思想，被父亲灌输得非常到位。
当父亲让她嫁给在工地救过他的大山时，她连抗议都没有提。听父母的安排去见面，再订婚，再结婚，一切顺理成章。
香香甚至都没有仔细看过大山。见面时只是低头看桌子，偷偷瞄到大山脖子以下槐梧的身材，黝黑的皮肤，还有端着茶杯的粗厚手掌，每根手指都像一条粗短的铁棍，力透指尖。
直到结婚那天，香香才看清大山全貌。他的脸比手更黑也更粗，两条浓黑的眉毛在印堂处连成一线，给人凶神恶煞的感觉。眼睛里有种戾气，看向周围时，仿佛在发射短剑，寒光闪闪。
香香有点害怕，悄悄跟母亲说大山长得太凶了！
被正好进来的父亲听到，大声呵斥道:“男人就该有个男人的样子，细皮嫩肉有个屁用！能打天下才是道理！”香香噤若寒蝉。
大山能打天下，也能打老婆。结婚不到二十天，因为香香做的早餐里掉了一根头发而揍了她一顿。
大山拎着头发看了又看，确定不是他妈妈的，而是香香的。摔了筷子就跃过桌子，提起香香就是一耳光，还顺便踢了一脚已倒在地上的她。
指着香香破口大骂:“你能干点啥？煮个饭还搀头发！废物！我花那么多钱娶你回来，不是拿你当菩萨供，老老实实给老子好好干活！”
香香被打得瘫在地上起不来，完全是半懵半呆的。压根不理解，为什么掉一根头发会被打一顿？
说到彩礼，她是记得的。父亲说大山在工地上帮他挡过砖头砸脑袋的危险，所以彩礼意思一下就行了。别人家十万，我们收五万。完全不收的话，有失大山体面。
当大山骂骂咧咧讲这些时，香香很想反驳，但被他挥舞的大拳头吓得除了哭，什么也不敢说了。
这只是个开始，在往后的日子里，打香香成了家常便饭。他可以因为心情不好，而把气全撒在香香身上。
香香身上总是青一块紫一块，她看到大山就躲。白天可以去山里，田地里劳作来躲，但晚上终归要睡一张床上，能躲到哪里去呢？
于是香香的夜晚成了噩梦。她不知道大山哪天会安静地睡着了，哪天会暴跳如雷。
所以总是吃过晚饭，就去婆婆房里呆着，直到大山发出呼噜声才回房。
2.
婆婆是个很善良的人，大山每次打香香，她就来护着。但大山脾气一上来，六亲不认，谁劝都没用。
有一次婆婆实在怕把香香打坏了，见扯不住大山，就直接插在香香与大山中间横着，张开双臂不许打。
大山红着双眼，一把将她甩到旁边，继续来打香香。婆婆被甩出两米开外，撞在凳角上，把小腿撞折了。
香香在医院侍候婆婆那个月，是结婚半年来，睡得最踏实，过得最清静的日子。她恨不得住在医院不回来了。
那两个月，大山收敛了些，对香香除了吼，基本没动手。婆婆很开心地对香香说:“要是我一条腿能换来太平，让我两条都断了也愿意。”
香香抱着婆婆哭。婆婆也是被公公打了一辈子，苦了一辈子。直到公公去世，她才有了出头天。
两个女人同病相怜，深知对方的苦处。婆婆待香香如亲闺女，香香也待她如亲妈。邻居们都说大山不回来，这个家最幸福。
本以为婆婆的断腿之痛，能让大山再不打人。却原来只不过是老虎打盹了罢。
那天香香在地里挖蕃薯，同村的牛三路过，看到香香家蕃薯特别大个，就停下来讨教种蕃薯的技巧。
香香就把品种栽种施肥等细节一一详细介绍，牛三佩服得不得了。大大夸了香香一顿，顺嘴说:“大山这憨子硬是好福气，娶个这么漂亮能干的老婆还要打，要是我，当个宝疼都来不及！”
香香还来不及客套，大山不知从哪蹿出来。不冲牛三去，直接冲到香香面前飞起一脚，把她踢翻在地。
嘴里大喊:“偷人婆！我打死你！让你背着我偷人！”
牛三吓得半天才回过神来，不敢过来劝，只是远远站着喊:“大山，没有的事！没有的事！我只是路过，问问种蕃薯的事！你别打人！”
大山充耳不闻，专心专意踢打在地里翻滚着躲他的香香。
牛三连忙往村里跑，他生得瘦弱，自问打不过大山。也知道大山把他妈都打骨折的事，谁敢冒险劝他？只好去把大山妈叫来劝架。
等大山妈来时，香香已被打得五颜六色，躺在蕃薯地里动弹不得。大山早就不知去向了。
3.
婆婆把香香扶了回去，给洗洗擦擦干净，又扶上床。
香香愣愣地看着屋顶，不哭不闹。她想起父亲从小说的夫为妻纲。她是妻，别人也是妻，为什么只有自己要受这样的痛苦？难道夫不应考虑妻的感受吗？夫妻不该互爱互敬的吗？
她想像中的婚姻不是这样的。虽然不懂如何具体描述理想状态，但至少不是这样挨打。
出嫁前晚，母亲说男人都脾气不好，女人忍一忍就过了。不要动不动回娘家闹小性子，这样会招人非议。嫁出的女泼出的水，不到生死关头，不要回娘家。
她不知这算不算生死关头，因为她还活着。如果回娘家，她能得到庇护吗？不能！她太清楚父亲的强硬作风。除了挨顿骂被赶回来，她恐怕连在家过一夜都不会被允许。
她是孤立无援的。她的隐忍勤劳善良，没有换来人心，而是一顿顿痛殴。
心已经开始死亡，对大山这样的丈夫，她不再抱希望。
从前，他打她都在家里关起门来打。现在，可以当着外人的面，一点情面都不留地打起来。她还能指望他改吗？生活的希望在哪里？
香香躺在床上静静思考，她只是温柔顺从，不是傻。她有自己的思想，对于这段婚姻，她已尽力了！也算报了大山对父亲的救命之恩吧？
在蕃薯地里，香香第一次喊出离婚二字时，大山愣了一秒，然后更是暴拳如雨。
打累了撂下一句话:“你想离婚？没门！除非死了从我家抬出去！否则，一辈子别想离开我家！”
香香能想像未来的日子，是怎样的暗无天日。她连想想，都觉得心脏有爆裂的声音传到耳朵里，噼里啪啦碎成渣渣。
4.
第二天一早，大山踏着有力的步子进了房。背上背着一杆土铳，那是乡里人打猎用的。里面全是铁弹，一铳能把一头野猪打成筛子。
香香睁眼到半夜，终究还是被瞌睡占了上风，睡了过去。大山一进屋，她就像机器收到信号一样，刷地醒了过来。
她没有回头看，只是瑟瑟地躲在被窝里不出声，假装还在睡。
大山径直掀开被子，一把将她拖起来，凶狠地叫:“菩萨！现在还睡？等我来上供吗？”
说着从肩上取下铳来，对准香香道:“信不信我一铳打死你！你个贱货！”
香香吓得缩成一团，全身不可抑的抖动。这铳她知道，父亲就有一杆。小时候还玩过，虽自己没开过铳，但见父亲打过猎，一铳下去，什么都打死了。
她怕大山真会一铳打死自己，他是那样凶残，那样不可理喻！
大山盯了一会香香，狠狠地用铳敲了她一下，斥道:“马上起来做早饭！”
香香摸着被敲的肩膀，痛得说不出话来。还没爬起来，大山一把将她拖到了地上，用脚踢她。
香香连滚带爬进了厨房，边哭边把饭做好端过去。
大山已经喝上了，菜都没有，已干了半瓶子酒。香香把饭菜往桌子一放，连忙往婆婆房里去避难。
直到听到打鼾声才敢过来收拾。刚踏进门，就听到大山梦里嘟囔:“看我不打死你……除非你死了……别想跑！”
香香站在门口看着大山，不知是不是真睡了。大山连成一起的眉毛，像绳索一样横在额上，凶神恶煞。平时骂咧不停的嘴，此刻正在吧唧。
香香想起刚才用铳顶着脑门的恐惧，觉得自己终会死在这个人手里，他太残忍了！最近总是把让她死挂在嘴边，到底自己做错了什么？他非置之死地而后快？
铳就放在床边，大山随手可及的地方。香香朝铳走过去，轻轻拿起来看了看。跟父亲那杆是一样的，只是更大些。
香香想像着自己也像大山一样，拿铳顶着他，嘴里大声骂人:“你为什么要打我？凭什么打我？信不信我打死你？”
好厉害！好爽快！香香沉浸在幻想里。她抬起铳，战战兢兢放在大山头上，嘴里轻轻地骂着刚才想骂的话。甚至连想都没想的话，也瞬间喷礡而出，如高山流水，一泻而下，畅意无比。
5.
正在香香意淫得起劲，大山猛喝一声睁开眼，那凶狠的眼神看着香香，仿佛能在下秒撕了她。
香香端着铳吓得倒退了几步，大山懒懒地坐起来，目空一切地指着香香:“你想死吗？赶紧给我滚过来！”
香香退到墙角，一场暴打又避免不了了。大山见香香不听话，刷地站起朝香香冲过来，香香尖叫着举起铳朝他扣动了扳机。一声巨响，猛烈的后锉力，把香香震倒在地上。
等香香睁开眼时，大山倒在离她不远的地方，血流如注，一动不动。
这血腥场面，吓得香香全身发软。她杀人了！杀了自己的丈夫！
婆婆听到响声奔了过来，看到地上的大山，连忙扑过去呼喊。等她翻过大山才发现，整个脸与脑袋都被铁弹打穿了，血肉模糊地抽搐。
婆婆厉声尖叫起来，哭喊着救人啊！杀人了！
香香爬上前想说话又说不出来，想帮忙又站不起来。婆婆恨恨地盯着香香:“你这毒妇！你杀了我儿子！我要你一命还一命！”
大山送去医院也没救过来，香香被关进了公安局。
两个月后，香香被放了出来。她茫然地走出公安局大门，不知为什么会放自己。
她已经做好被枪毙的准备，一命抵一命，天经地义。她并不后悔，在看守所里，她感受到难得的平静，甚至有些美好。再也不用担惊受怕，再也不怕被随时从被窝里拎出来打一顿。
她吃得好睡得好，两个月时间，她还胖了几斤。别人都在里面哭，只有她感觉自己到了天堂，像度假一样。这样的日子，过到死也愿意。
今天突然放了，她很不自在。赴死的路上，又出什么幺蛾子了？难道，大山没死？
想到这里，一股恐惧迅速占满心中，连后背都开始发凉，双腿灌了铅似的挪不动了。如果这样，她将生不如死！还是看守所最幸福！
正在胡思乱想，突然婆婆出现在面前。她微笑着看香香，像看女儿一般。
香香犹豫着该怎么做才能让她原谅自己。她杀了人家的儿子，这是血海深仇啊！
香香觉得很对不起眼前的老人，老年丧子，这人生大悲，是自己造成的。
她想着想着，双膝一软直接跪下了，唯有这样才能表自己心中愧意。她不后悔杀了大山，但确实对不起婆婆。
婆婆走过来扶起香香，流着泪说:“回家吧！妈来接你的。”
是婆婆与全村人写了血书，力保香香。公安局综合了各方信息，又因是受威胁时失手，就做了无罪释放的判决。
婆婆说:“我不怪你！他该死！香香，以后我们就当母女。”
香香泣不成声，抱着婆婆半天没有说话。心里想这一辈子，就让我来孝顺您老吧！
两年后，婆婆给香香找了个新婆家。那是个温文尔雅的男人，婆婆与新婆婆自小认识，双方知根知底。
结婚那天，婆婆哭着把香香送上了婚车。她拉着香香说:“在我家受的苦就忘了吧！以后好好的！”
香香也哭成泪人。她的人生跌宕起伏过，现在终是在婆婆一力促成下，走向幸福。
她感激深明大义的婆婆，甚至感激嫁给大山。否则哪有这么好的婆婆，这么好的现在？
震耳的鞭炮声后，烟雾逐渐散去。空气中有浓浓的硝药味道，地上满地红屑，即使过去很久，也知道发生了什么。
但又怎样？明天一切仍归于平静，这些痕迹都不复存在，空气照样澄清，地面重归整洁，生活继续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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