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池记
很久没有写东西,因为忙,忙什么呢,不过也是写东西。所谓非人磨墨墨磨人,光今年的报告、签报打出来就一铁柜,常常梦里也在写,这样的为人功狗,也算有苦劳了。可是写这样一些东西,本就不是什么庙谟宏猷,报上去以后领袖们估计也不会真拿来看看。难怪当初班超要投笔不写了,实在是屈人志气。我本卑无大志,又别无他能,自然不能投笔。想起当初张文和廷玉当年也不过就是雍正的文学侍臣,估计写的很好,因为雍正是喜欢他的,说他办事很好,宣力独多。上大渐,却还记得要给张廷玉配享太庙,还托为辅臣。也算一支笔就博了个凌烟阁。
只是乾隆就十分看廷玉不起,说 “若张廷玉在皇考时,仅以缮写谕旨为职。此娴于文墨者所优为。”不过是看在廷玉年老这一件上,才给予优容。最后到底还是看不起,因此下了谕旨,后面附了本朝配享大臣的名册,要廷玉具摺回奏自己配不配作配享。
张廷玉当然不配,文章不过小雕虫。乾隆自号十全老人,有十全武功,为此还御制了十全记,这样的君上自然看不起廷玉这样的臣下。所谓十全,“平准噶尔为二,定回部为一,扫金川为二,靖台湾为一,降缅甸、安南各一,二次受廓尔喀降,合为十”,可是质之廿四史,这以大搏小的十全武功也只不过小雕虫。乾隆这样骄矜还不如其祖父在木兰围场里自夸“朕自幼至今已用鸟枪弓矢获虎一百五十三只”来的有意思。
雍正在时既不北狩又不南巡,整日在养心殿批公文,与廷玉这样的书吏反而最为相得。雍正之所以能埋头批折,自然是相信公文的力量。况且公文岂是好写的,当初袁了凡久不得出贡,只因为大宗师看了他的场中备卷写的像奏议,只此一件就拔了他的贡。诗云,他人有心,予忖度之。文字怎么摆布才能入耳,怎么才能入心,又怎么才能见用,到底还是费思量的。如若做的好,雕虫小道也是神道。得天眼一顾,白地飞升也是有的,好比唐太宗时的马周。如若做的不好,神道也成鬼道。逆批了龙鳞,一言偾事亦是有的,好比明世宗时的黄光升、张永明,弹劾严世藩却点到了世宗的痛处,若不是徐阶的指点,非但要纵了世藩,连倒了的严嵩都可能被他们又轻轻扶起来。
其实怎样遣词、怎样造句、怎样布局、篇幅如何、缓急如何都不是因事而异,到底都是因人而异。张之洞作翰林时是清流党领袖,所谓清流党就是喷子党。所以到头来清流党的一干人都无好下场,唯有之洞是好的,只因为其所有陈奏,俱只是就事论事,婉转陈言,从不借题发挥。作为喷子,之洞当然是不合格的,只是当时圣母皇太后在,只有这样写才能有效而且不坏事。马相伯说李文忠公主持直隶时又兼北洋大臣,公文批复总是太慢。下面的人兵出奇招,专门在公文里写别字。鸿章虽然煊赫一时,到底书生本色,看到别字一定圈出,并即刻批复发回,这就远比正常批文来得快。因人落笔,自然花开妩媚了,又能引人入彀,仿佛聊斋里的狐仙和妖魅。
前面说袁了凡的场中备卷像奏稿所以得拔贡,这是有道理的。李笠翁在《闲情偶寄》里说:“场中作文,有倒骗主司入彀之法。开卷之初,当有奇句夺目,使之一见而惊,不敢弃之,此一法也。终篇之际,当以媚语摄魂,使之执卷流连,若难遽别,此一法也。”如果练就这等妖娆妩媚的笔法好比狐仙与妖魅修成了个袅袅婷婷的极标致女体,当然是要升格提等的了。
“青城山下白素贞,洞中千年修此身,勤修苦练来得道,脱胎换骨变成人。”变人岂是那么容易,总是要写干他十八缸水、染得清池成墨池。一点一点的练,一点一点的熬,一点一点的修,才有花开淡墨痕的一刻一秒。
其实也不是要文章好,曾国藩的《敬陈圣德三端预防流弊疏》里说:“阁部最优之途,莫如军机处行走,而保送之时,但取工于小楷者。”工于小楷,比张廷玉的娴于文墨还不如。只是这文字好和写字好其实也罢了,明道先生说:“某书字时甚敬,非是要字好,只此是学。”作文贵在心平气和,写字贵在端正深透。好比修炼有法门,要练气存神,要调和龙虎,要捉坎填离,法门怎样妙,妙只妙在能助鲤鱼化成龙。
且说青年乾隆去折辱老耄的张廷玉,其实并不是廷玉真的有什么配不配,而是廷玉仕宦三朝,门生故吏遍朝堂了。做到这样的树大根深,全靠廷玉这个书吏用点墨灌溉,最后恐的乾隆一定要去伐柯才行。真是一点淡墨影,写就大文章了。
这样的大文章乾隆当然懂,不然也就不动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