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心《永井荷风的日本国》

《永井荷风的日本国》 日本的都市外观 社会的风俗人情 或者不远将全部改变了吧 可伤痛的，将美国化了吧 可鄙夷的，将德国化了吧 日本的气候，天象与草木 黑潮的水流所浸的火山质 初夏或晚秋的夕阳将永远绯红 中秋夜月的山水将永远靛青 落在茶花和红梅上的春雪 也将永远如友禅的印花绸之绚烂吧 妇女也将永远夸称水梳头发的美吧   ——选自《云雀叫了一整天·甲辑》 永井荷风：日本新浪漫派代表作家，1879年生于东京，本名壮吉，有深厚的汉学和日本古典文学的修养；作为明治时代的知识分子,接触到大量的西方现代文学,曾实地游学美国、法国，受西方自然主义、唯美主义影响，作品抨击现实社会的庸俗及丑恶，充满唯美主义和怀旧之风。代表作有《地狱之花》等。 黑潮：又称为日本暖流，因其较其他正常海水颜色深而得名。 友禅：日本特有的一种印染技法。用到一种叫做“露草”的植物，清晨带着露珠开花，至中午凋谢。轻捻露草的花瓣，有粘稠的汁液，即是最好的染料。友禅染从手描到完成，需要经过26个工序，成品绚烂豪华。 本首诗凝练自永井荷风在所著《浮世绘之鉴赏》中说过的一节话：

日本之都市外观和社会的风俗人情，或者不远将全都改变了吧。 可伤痛的，将美国化了，可鄙夷的，将德国化了吧。 但是日本的气候与天象与草木，和为黑潮的水流所浸的火山质的岛屿存在的时候， 初夏晚秋的夕阳亦将永远如猩猩绯的深红，中秋月夜的山水将永远如蓝靛的青， 落在茶花与红梅上的春雪也将永远如友禅印花绸的绚烂。 如不把妇女的头发用了烙铁烫得更加卷缩了，恐怕也将永远夸称水梳头发之美吧。 永井荷风《江户艺术论》

木心擅长这种捕捉诗意片段加以裁剪、拼贴或增补，以形成符合自己趣味的“天才强盗”之作，关于这种“强盗”行径，木心说：

天才者，就是有资格挪用别人的东西。 拿了你的东西，叫你拜倒。 世界上只有这种强盗是高贵的，光荣的。 木心《文学回忆录》

日本明治以来，国门顿开，欧风、美雨，法德风气源源而入，衣、食、住、行，宪政、法律、军队架制，日本人都喜欢，都用。在传统和现代交织背景下成长的永井荷风，一方面痛恨传统文化中对人性束缚的部分,表现出对自由的渴望，另一方面,当看到在"全盘西化"政策下,日本传统文化被毁坏殆尽时,他又痛心疾首,开始对现代文明中不合理的部分提出尖锐的批评，包括美国化过程中消费主义盛行的奢靡和盲目崇德化中军国主义的盛行。或许是目睹了太多的丑陋和现实，永井荷风消极、避世。邪恶淫靡、不管时宜，把笔触伸向穷街陋巷，伸向妓馆，伸向享乐主义；物是人非，却满怀深情，把笔触伸向季节变化、风俗人情，伸向怀旧的古典与虚无。

1959年，永井荷风80岁了，没有妻儿，死在了没有人知道的陋巷里。夕阳、夜月、山水、暖流依旧；茶花、红梅肩头的春雪年复一年如约而至，如友禅绸缎般绚烂；傍晚漫步到街头，近处那些男人女人顶着好些时髦的发型，再也不必知道水梳头发的美妙了——我知道，然而，然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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