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淹没在人海中的女儿们——读《梁庄十年》

最近读了梁鸿的《梁庄十年》，讲述作者的家乡梁庄这个普通小村庄里很多人物的命运。给我印象最深的，是那些女儿们的故事。

其中给我印象最深的有两个，一个是春静，一个是英子。

1.春静：无言的被家暴者

春静的故事是一个被家暴者的故事。

春静长得美丽而端庄，丈夫是原党委书记的儿子。可结了婚这位公子哥就变了模样，喝了酒就打人。春静一开始反抗，跑回娘家，丈夫道了歉就跟着回家，这期间，没想过离婚。

她说，“她还深爱着丈夫。”

在看到这句话时，我觉得触目惊心。

我理解那个年代的女人们的心理：她们习惯于逆来顺受，觉得人生左不过这么回事，忍一忍，也就过去了。

中国女性忍耐力素来坚强，她们如同蒲草般坚韧不拔。人嘛，总要向命运妥协。

可让我惊诧的是，春静却还深爱着她的丈夫：那个喝完酒就打她，无数次把她折磨的奄奄一息的男人。

作者这样形容春静：“春静的眼睛依然明亮，但是如果仔细观察的话会发现略微迟钝缺乏必要的反应，那是被长期折磨后留下的痕迹，整个脸庞没有一点光彩，泛黄，僵硬，神情看上去很疲倦。她给人的感觉就好像心早已被击碎了，只是胡乱缝补一下，勉力支撑着活下去，再加上她略微沙哑、缓慢的声音，看着她，就好像她曾被人不断往水里摁。”

心会受伤，所以人难过时，会觉得伤心。

可是要伤心多少次，才会把心都击碎呢？

而生活还要继续，心只能缝缝补补将就着放在那里：

无法逃离、无法反抗、无法解脱！

这是一个长期被家暴者的无奈。

中国女性身上带着一种天然的自卑，这种自卑来自于长期的不间断的外界的挑剔和压力。女人往往从她们是女孩开始便备受打压。

她们面对来自外界无孔不入的恶意一开始惊慌失措，后来逐渐习惯，再后来，她们便真的觉得自己浑身上下各种不好。

她们渐渐变得卑微，小心翼翼活在众人的目光里，忍受着别人的挑剔和打量。

久而久之，挑剔成为一种习惯，于是她们开始用同样的挑剔去打量别人。

这种来自外界打压造成的卑微最直接的表现是形成讨好型人格。

如同没吃过零食的小孩，别人的一个糖，就足以让她们感激涕零觉得对方真是对自己极好。

就像春静说的，她的丈夫其实对她很好，比如春静的父亲生病他让春静拿着家里仅有的一千五百块钱去伺候父亲。

她说“他的内心深处是爱我的。”

她把夫妻间正常的关心看作是对方对她的恩赐，甚至是对方爱自己的表现。

她不明白，一个男人如果真的爱一个女人，他怎么舍得动手打她？

她们似乎习惯于为对方的一切找理由，或许是因为日子太过艰难，如果没有这些理由，便没有了继续下去的意义，而生活也将归于虚空。

这是她无法忍受的。

所以她宁可记得他的那些好，哪怕他其实没那么好。

但自我安慰会让自己的牺牲显得合乎情理，否则，拿什么安慰那些无法忘却的痛苦呢？

她们的命运如此悲惨，她们的生活，似乎仅仅是为了活着。

春静说，”他打我打得狠时，我也离开过他，总是不到一个月，我就又想着他，怕他受罪，也怕俩娃受罪。后来，我就不走了，打吧，打完气出来，接着过。我就想着，权当自己又养了个孩子，养着他。“

中国的春静们似乎从未成功构建起自己的身份。

她们的美丽如此短暂，如同昙花一般，匆匆一现。

之后便倏然消失，汇入人流，成为人群中一个普通而毫不起眼的行路者。

小时候她们是某个人的女儿，长大了她们是某个人的妻子，某个人的母亲。她们的身份永远都隶属于她们所在的家庭，唯独不是她们自己。

她们的身份始终是模糊的。

她们努力地活着，一次次想把那个被摁入水中的头抬向天空，她们中的一些人试图重构自己的命运，但除了少数人之外，大部分人最终还是汇入人群的洪流，成为一个模糊的背影。

知识的局限性使得一个人的目光所及之处被限定在一个狭小的范围之内，她们看不见更遥远的地方。

她们所有的知识都来自于身边的一切，她们活在身边人的注视中，并把这种观念传递给下一代。

最后，她们承受，她们面对。

2.英子：沉默的受害者

 

英子在本书中所占的篇幅并不多，但她的故事却很有代表性。

十六岁的英子认识了另外一个村庄的女孩，该女孩把英子叫到自己家里，介绍其弟弟给英子认识，并在晚上留英子住自己家里，结果晚上弟弟摸到英子的房间，强暴了她。

这很难说不是一次有预谋的行为，可英子所做的，也仅仅是：“不敢吭声。匆匆回家，过完年又到北京打工。”

最后发现自己怀孕了，告诉了那家姐姐，姐姐说那你就只能跟他结婚了，英子于是就这样不声不响地嫁给了施暴者。

连个婚礼都没有。

在我看来，英子的命运很具有代表性：她代表了中国很多被性侵女孩的终极命运：

默默承受，默默咽下所有的一切，然后，让一切湮没在时光里。

只是，这些，真的会消失吗？

对于女性而言，那何尝不是永远的不敢提及的伤痛？

现代网络的发达暴露了很多罪犯，很多女性勇敢地站出来控诉自己所受到的伤害，可我们忘了，还有更多的女性，她们默默咽下了伤痛。

她们假装什么都没发生，假装一觉醒来阳光依然灿烂今天跟昨天一模一样，其实她们知道那不一样，但是，她们假装一样。好像假装了，就成了真的一样。

英子嫁给了为了一己私欲就肆无忌惮伤害她的人，她真的幸福吗？

或许都不重要了。

作者这样形容英子的容貌：

眼睛又大又黑，笑笑的，带着一丝娇俏，给人的感觉非常甜，非常亮。

如果不是因为这件事，这样一个甜而娇俏的女孩或许会有一个更好的命运。可因着这次有预谋的行为，英子的后半生，也只能带着她的肺脓肿，在家照顾着两个孙儿，一个人种了将近十亩地。

作者说，记得她曾经是个很爱撒娇，很受宠的女孩。

另一个熟悉英子生活的人说：还受宠，能有人多重视她一下，多关心她一下就不错了。

英子，就这么无声无息地度过了她的半辈子。

在中国女性的字典里，很少有“幸福”这个具体的概念。

她们会说：“谁谁谁的日子过得好，谁谁谁的日子过得不好……”

所谓的好或不好，是人们目光所看见的。

她们所认为的好或不好，也就是大众所认为的好或不好。

她们活在众人的目光里。

她们不敢行差踏错一步，甚至被强暴了，都不敢说一句指责的话，只能急匆匆逃离。

她是一个无言的受害者，努力掩盖着那被毁灭的人生，过着并不圆满的生活，却还要笑着面对。

精神的空旷与荒芜使得她们面对人生时莽撞地一往无前，匆匆掩饰掉一切的不如意，原谅那些本不该原谅的。

3.最后

梁庄是一个缩影，一个关于中国大多数普通人的缩影。梁庄的那些女儿们，也是中国大多数普通女儿们的模样。

我从来不否认在这个世界上，在城市里存在着另一种生活：灯红酒绿、衣香鬓影或努力的成功的人士。

她们代表了另一种生活。

而梁庄的这一种，则是数千年来中国底层女性的最本真的模样。

她们善良而纯真，活泼而世故，她们因着种种地命运的拨弄最后走向了不同的结局，成为人群里一个模糊的影子。

看见了她们，我如同看见了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