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烟5
第五章 红菱雨
成旭二年,她出生于京城的姬家。姬家开有一间锦绣庄,主要经营绫罗绸缎,虽非大富大贵,但赚取的银两维持一家上下的开销绰绰有余。她出生的时节,院子里的杏树缀满花朵,一头压过一头。赵佶词曰:“裁剪冰绡,轻叠数重,淡著燕脂匀注。新样靓装,艳溢香融,羞煞蕊珠宫女……”足可见杏花的迷人景致。
陆如乔看看怀中的孩子,又看看脸上挂满喜悦之色的姬淮理,问道:“夫君,给孩子取个名字?”
姬淮理瞧着,思忖方久道:“这孩子有你的影子,模样儿俊俏,将来指不定是个大美人。自古红颜多薄命,忽忆及当日读到宋朝释行海,《送曲江为上人归省》有句‘溪村棹急红菱雨,出市砧催白雁秋。’就取其中的“红菱”二字为名,夫人以为如何?”
“红菱,红菱性喜温暖湿润,愿她此生少些俗世纷纷扰扰。姬红菱,姬红菱,就依夫君。”陆如乔点头道
陆如乔不单单喜欢读诗词,凡有描写花的佳句必用心抄写在纸上。院子里种了各色花树,一年四季,空气中总有香气满溢。陆如乔嫁给姬淮理,当属门当户对。陆如乔从小恪守教礼,嫁到姬家,夫妻恩爱,姬家上下对她并无半句怨言。陆如乔尤其喜欢读辛稼轩的词,称他为“词中英豪”,说他才是词中大家,不可一世。可恨自己能像稼轩一样舞墨纸上,终究不过是女儿身,却不可如他“醉里挑灯看剑,沙场秋点兵。”
姬淮理终日忙于打理店铺的生意,回家一有闲暇,也喜欢读读书。有时不免心小嘟啷着嘴好像吃醋的样子,对陆如乔道“既然辛稼轩那么好,你干嘛不嫁给他去。只可惜你怕是不如他的眼里,不然我十分愿意把你拱手相送,你自可随他笑语吟吟暗香去。省得你一天念叨什么‘白发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间万事’,‘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浮天水送无穷树,带雨云埋一半山’……”每当这般,陆如乔竟不言语,只是对着姬淮理微微一笑,不作理会,继续翻那些陈年古籍。姬淮理只好就此打住,继续忙自己的事情去。
小时,陆如乔早早就开始教姬红菱诗书礼仪,琴棋音律。陆如乔知书达礼,所以更注重对女儿的培养。在陆如乔的眼中,女子有德更需有才,这样将来才不会沦落为平常无知的妇道人家。琴棋书画,不仅仅是才用,更能养性静心,使女子贤淑,不唯物而一,达境而旷神。
十一年时光,陆如乔尽心尽力教,姬红菱兢兢业业学。母女心心相惜,不亦乐乎。
“娘,还是你的手艺好,我怎么梳妆都逊色一二。
“娘不可能陪伴你一世,将来你总要嫁人的。”陆如乔一会看看手中拾掇的发辫,一会对照铜镜道。
“我才不要嫁人,我要永远和爹娘在一起,不离不弃。”
“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说话怎么还似意气。等你有了心仪的对象,娘怕是想留你都留不住。”
“才不会,才不会。”姬红菱辩解道。
铜镜中的姬红菱一天天褪去稚气,芙蓉之姿映在眼前。
“你可记得小时候,特别爱吃胭脂。有一回,睡意朦胧,你悄悄爬到我身上,我的脸被你的小舌头来回舔得酥麻酥麻。我惊醒时,旁边的你眨巴着小巧玲珑的笑眼。舌头还在嘴边卷来卷去,我却哭笑不得,脸上的脂粉被你吃去大半。”陆如乔嘴角浮动着笑意。
“我有这么顽皮,我怎么一点儿想不起。”姬红菱半信半疑。
“何止这一件,多多去了。”
“娘,爹爹走了有些日子了,也不知道在那边生意谈得怎么样?我想爹爹。”
“傻孩子,娘又何尝不想。”陆如望着窗外,母女沉默。
秋卷走了夏残留的一点暑气,寒气正悄悄地沁过肌肤。蒙蒙天气,雨如丝如娟,斜织霏霏。
“想想也快归来了,阿信上次来信说尾事处理完就速速赶回。你爹肯定很想你,日夜兼程可能会提前到,也极有可能。”
“爹爹只知道娘口头挂着辛稼轩,却不知你心里装得满满都是爹爹。爹爹离开的这些日子,你常常去西南的楼上眺望。”
“等你再大一点自然就明白了,你爹爹他又怎么会不晓得!”陆如乔捋捋女儿的头道。
日子提前了几天,阿信回来时,双眼深深凹陷,垂丧着脸,脸上无半点血色。姬淮理躺在阿信身后的车上,冷冷冰冰。据阿信回忆,起先他和老爷本来是准备坐马车回来的。可后来老爷说要快点敢回来,铺子里还有许多事情等着处理。于是,我们就改走水路,坐船而行。哪曾想半路遇上了劫匪,老爷就和劫匪周旋,不幸被推入了水中。没有人去责怪和质疑阿信,毕竟阿信也是舟车劳顿,亲自把老爷送回来,使其落叶归根。
陆如乔看到姬淮理的瞬间,脸色变得惨淡。谁也不曾想她日盼夜思,等来的竟然是一具尸体。丧事主要由管家一手主持操办,陆如乔和女儿都陷入沉沉悲痛中难以自拔。不过,姬红菱只知道她再也不能看见爹爹了,并不知道爹爹的死对陆如乔,对锦绣庄又意味着什么。
初始几日里,丫鬟每日送来的汤碗饭食,陆如乔都不曾尝过。每日也是弄妆梳洗迟,懒起画娥眉。
朔风比往年来得早,积雪如浮在云端。城中人来往寂寂,天暮又凭增寒气。
屋内生有火炉,陆如乔侧身坐于凳子上,把姬红菱叫到声旁。摸摸女儿,又替女儿整整衣服,说道:“你爹走了两年,当时我就想随你爹去,可想想你,再想想一家上下。我若走了,你们该如何办?两年来,我强打精神,硬硬撑起这个家,可终究变不得你爹爹在世时的模样。生意也越来越稀落,我也回天无力。你现在出落亭亭,眼见着到了豆蔻年华,是该物色个好人家。”
姬红菱险些流下泪来“娘,我舍不得离开你。爹爹走了,我今后当好好照顾你才是。”
“你爹那时早给你看好了,本来想等你到了年纪就可以被风风光光抬进门去。那曾想……”陆如乔哽咽,说不出话来,泪珠扑簌簌顺着脸颊流下。
“娘,你不要说了,我都知道,爹那时也给我提过,只是我当时并没有太在意,而且女儿的心思根本不在那方面。”姬红菱掏出手绢给娘擦拭。
“谁曾想那张家也是个势力人户,见你爹走了,就再也不曾有个音信,怕早已抛于九霄云外。我也派人去打探消息,却被远远拒之门外。”
“娘,我哪儿也不去。”
“女孩子家家的,哪有不嫁人的道理。只是家里没了主心骨,此生怕再难寻得好人家。听说番外的贼人正和朝廷打仗,胜负难料。这兵荒马乱的年月,为娘的哪能不担心你呢!”
“艳质无由见,寒衾不可亲。”姬红菱走过陆如乔的房间,长夜漫漫,灯依旧明亮。
这几日,听丫鬟说后院池塘旁的梅花正怒放,姬红菱进屋披上一件红外衣,朝梅树踱去。万籁俱寂,姬红菱每走一步都可听清楚自己吱吱嘎嘎的脚步声。雪覆在梅树上,隐隐约约可看见零星的点点红。不禁想起从前和爹爹娘月夜共赏梅的景象,历历在目。可惜物是人非,而今连梅亦失去了当年标格。辛稼轩云“醉里谤花花莫恨,浑冷淡,有谁知。”别来换了几度,这断魂之悲大概只有雪下梅,池中水寒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