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骰子

2018-06-20  本文已影响192人  4d39460e1f42

1

“给我随便讲个故事吧!”

林坐在我对面,撑着脑袋,用小铁勺戳着高脚玻璃杯里的香草冰淇淋——先用勺子的侧沿随意切下来弧形的一小块,再用勺背压扁然后随机碾碎,那样无序又富有节奏感的戳法,不禁让我想到用爪子揉着沙发的猫咪。

黑亮柔顺的短发,丝制的浅蓝色披肩从脑后裹住双肩,明显小了一号的亮白色西装外套与浅灰色的抹胸,在这个视点上看不见的下半身是裹住臀部的白色条纹紧身短裙。她似乎已经二十余岁了,这身打扮却怎么都像喜好赶潮流的女大学生。

“其实你根本不喜欢冰淇淋吧?”我忍不住在心中这样问道,一边盯着她松鼠般狡黠的栗黑色眼睛,期待她能读出我心中的问题。但是很遗憾,似乎读心术只是一种幻想,至少林是绝对不懂得读我的心的。

夏风在空气中轻微流动,经过玻璃窗过滤的夜色依然温柔如水。

这座城市只有一个好处:也就是夏季的夜晚从来不会延续白天的闷热。哪怕是再小的咖啡馆到了夜间总会在露天的场地摆上成片的玻璃桌椅,就算是室内也会关闭空调,打开窗户——虽然我并不理解为什么林非要坐在室内,但此刻的夏风的确是人感觉十分惬意的。

“为什么要坐在室内?外头明明空位子很多。”我又一次在心里问道,并同样没有得到回答。

“你倒是说句话啊。”林略有些不满地说道,“我刚才说,给我随便讲个故事吧。”

“随便?”

“嗯,随便一个就好。”

为什么咖啡馆的内饰与整体的设计一定要偏向“现代简约派”呢?我始终无法确认这种以较为素净的颜色与并不花哨的设计作为设计风格的流派,到底算是因为浮躁而导致的偷懒,还是经过严格设计却依然故我的不协调。如果现代简约派是一种音乐流派,那么每一首现代简约派的曲子应该都大不相同——我几乎无法从它身上看到固定的结构,它的色块与内饰仿佛是设计师随手洒下般零零落落地躺着墙壁与地板上,像是香草冰淇淋表面上撒着的巧克力碎屑。

“十三年之后的那年,也就是我几乎要四十岁的时候——”

“可真是够随便的。”林笑了起来,两个小小的酒窝在她的两颊出现,“不过我喜欢,这个开头。”

2

我快要四十岁的那年,正在一家报社作为一名记者与独立撰稿人工作。那年年初我刚刚结婚,对象是报社老大的女秘书——这显然不是一个想要上进的记者应该结婚的对象,这场婚姻也的确让老大对我留下了极其不妙的印象。后来妻子也对我坦白她曾经与老大之间的肉体关系,而我当然也只能选择原谅她。不,我甚至很难用原谅这个词,因为我压根不觉得她有任何对不起我的地方,甚至有些感谢老大帮我省去了婚姻中床上那一部分的麻烦事。

总而言之,在报社里我就是那个被老大穿小鞋的对象——我相当欣赏老大,但这并不影响他给我使绊子这个事实。

“喂,我说你啊。”

那天老大喝得醉醺醺地,深夜回到报社拿东西准备回家时,正好看到了依然在给明天的专栏做最后一轮校对的我。

“怎么了老大?”我抬起头看着他泛着酒红色的白净面孔。

“刚收到一个素材,你明天去给我跑一趟。”老大相当纤弱的身体坠进黑色办公椅中,边揉着太阳穴边对我摆了摆手,“地址我待会发给你,你弄完校对就回去准备行李吧。”

“好的老大。”我点了点头,继续埋头校对。

这不是他第一次给我这种无厘头的工作,作为对我报复的一部分——完全没有资料,也不告诉我具体的素材内容是什么,只是让我第二天去某个莫名其妙的地方跑一趟,而目前为止还完全没有通过这种方式得到任何有价值的素材。显然,他大概只是对着中国地图随手扔了个飞镖,然后告诉我去飞镖的那个位置跑一趟而已。

而我实则并不讨厌这种刻意的,孩子气的为难。尽管驾车是我不愿意做的事情之一,翘掉一天的工作去一个随机的地方旅游并不是什么令人不愉悦的事情。所以我完全没有怨言,每次都老老实实地跑去又跑回,虽然多半是荒郊野外或者高速公路边的某处,我倒也乐得到城市外享受一些新鲜的空气与日照。

所以次日清晨我便驾车出发了,妻子做了几个饭团给我带在路上并嘱咐我不要太认真,一定要在午夜之前回来。

“那个人就是比较孩子气,他可懒得查你是不是真的跑去了。”妻子笑着说道,“一路小心。”

听自己的妻子这样评论另一个男性,心中总是有种奇妙的酸涩感,大概就跟汽车刚刚启动时的那种滞涩感颇为相似吧——柏油路在轮胎的碾压下发出酸酸的响声,我按下车窗,笑着对妻子摆了摆手,踏下油门,轿车轰鸣着汇入了街上的车流中。

3

“哟,当时开的什么车啊?”老梁一边驾车一边饶有兴味地问道。

“记不清了,结婚时朋友送给我的。”我在副驾驶座位上对着窗外掸了掸烟灰,眯着眼睛答道。老梁的烟,很普通的软中,此刻抽起来却有种久违的怀念感。

“真是阔啊。”老梁感叹。

“阔有阔的麻烦,比如他送了车弄得我不得不跑去学车还开车上班,”我看车窗外有些荒芜的夜色说道,“再比如我妻子后来与他上床云云。”

老梁惊讶地“哎哟”了一声,然后用男孩子之间都懂的那种,比奚落更像奚落的安慰方式拍了拍我的肩膀。

——要坚强。

“扯远了,我妻子与这个故事其实没什么关系。”我只得这样掩饰我感觉被塞住了的心绪,那感觉类似牙缝里塞了一缕肉筋,或者金针菇卡在喉管里——那种隔靴搔痒的不满足与堵塞感是让人很难忍受的。

“所以后来呢?”老梁叼上烟,眼睛看着前方向后倒退的高速路,口齿不清地问道。他戴着一顶红袜队的球帽,是五年前超级碗时发售的限量款,我一直很想要的那个款式。

疾驰在异国的高速公路上,夜色深沉地让人感到一丝压抑,但扑面而来的夏风却清爽得没有一丝杂质。夜空里没有云朵,平原的远方伫立着闪着红光的,高高的电视塔,它们是黑色的影子,在星月明晰的背景板上尤为引人注目。我一直很喜欢这些塔,它们总给人一种奇异的熟悉感,仿佛我早已完全了解它所包含的一切意义。它们杂乱而无序地布满了这片荒芜的地面,像上帝抛下的竹签凌乱地笔直插在沙土里。

这让我记起曾经父亲喜爱与我玩的一个游戏。往往是在餐馆里,还没有上菜的时候,等菜等得心急如焚的我便会被父亲笑着塞上四根牙签。规则很简单,两人分别抛四根牙签,它们便会随机呈现不同的组合,而这些组合之间有大小之分。我记得最大的似乎是双十字,然后是“丰”字,再是“井”字,最小的则是毫不相关的,平行的四根牙签。具体的组合有很多,详细的大小区别已经无法考证,但我真切地记得我对于这个游戏的痴迷。就算是已经是中年人的现在,在餐馆里用牙签挑出牙缝里的肉筋时,甚至都会有种想要抛牙签的冲动。

“后来我就出发去老大发给我的那个地点了。”

“你还真去了啊?”老梁笑了起来。

“那是自然……对了,那正是去年的这个时候,夏天,白天温度相当高。”

4

本来就炎热的空气因为有些微微堵塞的车流变得让人无法忍受,我也不得不打开空调。直到跑上高速我才得以打开车窗。无论是多么炎热的气温,只要车速够快就能享受凉快的夏风,这是我学会驾车之后才明白的重要道理。

这次老大的飞镖似乎没有偏太远,就在离城市驾车两小时的高速路上某处。我随手从车上的储物柜里拿出一张碟——那里放着几十张到处买来的专辑——然后我用车载音响放了起来,正是日本乐队Asian Kungfu Generation的纪念专辑。时间流速变得很快。尽管如此,我到达目标地点的时候也已经几乎是中午了。

将车停在一边的紧急停车带上,我打开门,走下车,向四周望去。

浅绿色的杂乱草坪与深绿色的,看不见尽头的树林。如果说蒸腾的热气与炽热的玻璃大楼是城市夏天的代名词,眼前这些大约就是与之对立的,自然夏天的代名词了吧。

我这样想着,忍不住从后座上拿起妻子做的饭团,翻开塑料袋,翻过不高的高速围栏,从小山坡往下走去,向着树林的方向。一边走路一边享受着浅绿杂草掠过我小腿的痒感,一边吃起了饭团——里头包着肉松,糯米上洒了白芝麻,味道相当可口。

非常享受这种野营的感觉。尽管没有帐篷与桌布,这样行进中进食的感觉总让人觉得精力充沛,不知不觉间脚步也快了起来,很快走进了树林。阳光从不高的树干间掠过,仿佛百叶窗在地毯上留下的痕迹一般,粗一栏细一栏,完全找不出规律来。

当我吃完了所有的饭团时,我忽然发现后方也已经是丛丛的树林,并且我并不记得具体的来路是哪里了,不如说,树林里是没有所谓来路与去路的,有的只是树与树之间的空隙,仅此而已。

我迷路了。

我并没有太过惊慌,毕竟手机信号相当充足,4G网络都还很稳定,只要打个电话给警察之类的,总归是有办法回去的。抱着这样无所谓的念头,我继续在树林里随意选定方向前进,直到某一个瞬间,我忽然从树林灌木的空隙中看到了茅草屋的一角。

跨过灌木丛,我在那里看到了一个静谧的村庄,鼻间是新鲜的米香味——从茅草屋烟囱里的袅袅白烟看来,那应当是村民的午餐时间了。

5

“那篇古文叫……桃,桃什么?”

“桃花源记。”我笑着告诉桑婆,“确实非常像,但没陶渊明写的那么复杂,我只是在树林子里走而已。”

“也没什么区别吧。”桑婆笑了起来,是那种只属于老年人的笑法,缓慢而有力,她脸上甲鱼脚蹼般的皱纹也因为笑容而积聚了起来。

我咳嗽了两声,因为喉咙的疼痛而微微皱起了眉头,双手按在拐杖上俯身往地上吐了口浓痰,抬起身来又继续咳嗽着。

桑婆轻轻拍着我的后背,试图替我减轻一些疼痛。

我不觉得自己已经衰老,就连我浓密的深黑色胡子也不承认这一点,更不用提依旧活跃的精神与思考——但身体老了确实就是身体老了,连将手放上键盘都开始微微颤抖的我,终于在昨天正式成为了一名老人。

昨天夜里,我再度失眠时,我站在灯火通明的卫生间里,看着镜子里自己稀疏的头发与满是老人斑的面部与身体,以及佝偻的脊背,用只有自己听得到的声音叹了口气,然后对着镜子说道:

“我老了。”

衰老从来都不是一个过程,衰老是一个突然的改变,它只在一个瞬间里发生。

咳嗽消退之后,我直起身子来,试图将右脚拿到长椅上——我一直习惯这样在长椅上用这种有些流氓气的方式坐着,因为它总给我一种我还是年轻人的错觉。但这次我失败了,僵硬的关节完全没能允许我把脚放上长椅。

内心暗自叹了口气,老老实实地将两条腿对称地摆在一起,双手乖乖放在两个大腿上。

我看向不远处的小教堂,暖和的夜风吹不开它的大门。“夜间的教堂”是个现实中并不存在的玩意,因为教堂从来都是七点关门的。

见过夜间的教堂的人不是修士便是小偷吧,我这样思索着。

“所以之后呢?”桑婆见我好些了,慢吞吞地开口问道。

“嗯……然后我当然进去了。”

6

我敲响茅草屋的门时,正好从木门上敞开的窗里看到里头的情景。十来个小孩子正围坐在桌边,桌上摆了十来碗多少不一的米饭。

我数了一下,算上唯一的一个中年女人,一共有十二个人。

而他们正在准备抛骰子。

“哎哟,居然有客人吗?”那长发的中年女人听见敲门声,抬起头一脸愕然地看着我,然后赶紧扫了扫围裙站起身来给我打开门。

“啊,不好意思,打扰了。”我赶紧道歉。

本来闹哄哄地一群小孩子一下子就都安静了,纷纷抬起头瞪着大大的澄澈眼睛看着我。不知为何,我忽然有种他们对我不太友好的感觉。

“哎呀,饭只有这些,客人您一起坐下来,”那女人解下围裙与马尾辫的发绳,从口袋里掏出两个骰子递给我,“这是你的骰子。”

“这是……”我不明所以地看着她。

“哎,你这都不知道吗?”一个看起来年纪最大,身子也最结实的男孩子站起来,走到我身边一副教学的口气,“这是用来决定你吃哪碗饭的。”

“用这个?”我大约是一脸莫名其妙的,“怎么决定?为什么要决定?”

“你是不是傻啊,饭有多有少对不对?我们都丢一下各自的两个骰子,点数最大的吃最多的那碗,然后以此类推就可以了。”男孩子一本正经地解释道,然后迫不及待地往桌上人去,孩子们的目光也冲着他去了。

两个六面骰子,他摇出了一个“一”和一个“二”,一共是三点。

孩子们爆发出一阵大笑,有几个笑的椅子都翻倒了,捂着肚子在地上滚着,我也忍不住嘴角微微一牵。

挺有意思的,用这种方式要决定谁吃最多的饭什么的……

我伸手拿起我自己的骰子,往桌上一扔,两个“六”,一共是十二点。

孩子们一阵叫好,同时也有跑去奚落一边那个一脸铁青的男孩子的人,一片混乱中,男孩们各自扔完了骰子,自然是几家欢喜几家愁,并最终各自分到了米饭,连那个中年女人也扔了骰子,并拿到了属于自己的一碗饭。

只有我旁边,刚才扔出三点的那个男孩子没有饭吃。

我面前放着一大碗热烘烘的米饭,其它的孩子早就开始吃了。他们夹菜的方式也极有趣——他们依然在抛骰子,不过这次只抛了一个。一共有六道菜,分别标着123456.显然,骰子的数字决定了他们下一口吃哪道菜。

“喂,你要不要吃一点,我刚才吃过饭了哟。”我用胳膊顶了顶旁边那个男孩子,小声道,“我肯定吃不完的,你拿去吃吧。”

男孩子犹豫了一下,然后小声道:“单数我就吃你的,复数我就不吃。”

然后他高高地抛起骰子,落在掌心,打开来一看,是个“5”。

男孩子开心地笑了,拿过我的碗,开始一边抛骰子一边夹起了菜。

7

“诶,好像很有趣啊。”

林挽着我的手,走在夜间的城市小街上。此时正是咖啡馆生意开始减少,酒吧陆续开张的时间。这条铺着坑坑洼洼石斑的狭窄酒吧街上,各种小店的灯火正在亮起来,舒缓的爵士乐也隐约在耳畔回转起来了。

“想喝点酒吗?”我问道。

“好啊,买些啤酒边走边喝吧。”林笑了笑,松开我的手臂往旁边的酒吧走去。她与那酒保交谈了一会儿,付了钱,然后拿着两个装满啤酒的厚重玻璃杯走了回来。

“他说酒杯不能带走,我又不想直接拿酒瓶,所以就顺便把杯子买下来了。”林递了一杯给我,然后仰头大口喝起了啤酒,连着雪白的泡沫一起喝下去,一口气喝了大约三分之一杯。

我其实并不很想喝酒,但还是往嘴里倒了一大口。冰凉的啤酒顺着食堂灌进胃里,不得不说是种相当振奋精神的方式。

“比起香草冰淇淋,你似乎更喜欢啤酒。”

“我都喜欢,不过冰淇淋吃起来没意思。”

“吃起来没意思?”

“是啊,用勺子碾碎冰淇淋比较有意思,但是啤酒就不一样,啤酒生来就是给人喝的。”林拿着啤酒走在我前面,背过身来面对着我说话,一边往后倒退着走。她白净的一身服装在暗色的小街里尤为显眼,尤其是银杏果般嫩白的包臀短裙。

“好像很有道理,”我回答,然后想了想,补充道,“好像很有趣。”

“确实很有趣,你的故事也很有趣——你常常给人这样随便讲一个故事吗?”林狡黠的眼睛看着我,仿佛在期待什么回答。

“倒是挺随便的,不过都是同一个故事。”我耸了耸肩,“你还想听吗?”

“想啊,”林眼珠转了转,笑了起来,凑到我耳边,踮起脚道,“我知道附近有个很好的情人旅馆,我们一边去那里你一边讲,好不好?”

8

众人进餐的时间因为不停的掷骰子,所以大约花费了一个多小时。那之后孩子们又扔了一次骰子,通过点数的大小决定了离开房子的顺序,而我则与那中年女人攀谈起来。

“这个村庄似乎很有趣啊,可不可以带我四处看看呢?”我尽可能礼貌地问道。

那女人为难似的掏出骰子,扔了一下,然后摇了摇头:“真是抱歉,是个6,我得去收拾厨房了。”

我正为难时,那个眼睛大大身材相当壮硕的男孩自告奋勇扔了一下骰子——运气总算帮了我一次,这次是个4,男孩说双数就带我逛村子,所以便欢呼一声拉着我出了门。

出门之前,我和他还扔骰子比了一次大小,从而决定谁先出门的问题。

“所以——”我顿了顿,继续道,“在你们这里,所有的事情都是用骰子决定的?”

村庄并不只有一间茅草屋,刚才的孩子似乎都有自己的家庭,只不过今天聚集到刚才那个中年女人的家中吃午餐——我猜那应该是由骰子决定的,每家大概都有一个数字编号,通过扔骰子的方式来决定孩子们在哪里吃饭。

村子的四面似乎都环绕着山峦,当然起起伏伏之间也有些小缺口,我当时大约就是从其中一个缺口的树林子里不小心走了进来。十来座茅草屋伫立着,中间是纵横于田野间的小路。现在正是盛夏,田间的水稻一片油绿,看起来清爽极了。我与那个男孩走在一条小路上,两侧的脚下都是泥泞的水稻田。小路很窄,我和男孩都不得不伸起双手,努力保持着平衡。

“难道不是么?”男孩一脸奇怪地看着我,仿佛我正站在博物馆里问有没有披萨和啤酒卖一般,“不用骰子要怎么做事情?”

“就……就那么做事啊?”我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解释我的问题,想了想,换了个问话的方式,“如果你的骰子丢了,你要怎么办?”

“骰子丢了?骰子怎么可能丢?”男孩子一脸莫名其妙,“怎么会有那种事,我可从来都没听说过。”

我看着他的表情,仿佛以为我刚才是在问“如果你的耳朵丢了”“如果你的眼睛丢了”这样无理的问题。

我仿佛有了一丝明悟,恐怕对于他们来说,骰子真是犹如眼睛鼻子一般生而有之的必需品——恐怕比眼睛鼻子还更重要些吧。

“如果真没了呢——我是说,比如,我把你的骰子偷走扔掉了。”我依旧不死心,试着继续问道。

那男孩忽然有些害怕起来。

“那,那我不就死了吗?”他仰头看着我,眼睛里满是恐惧。

那是种我很熟悉的恐惧。

9

“恐惧?”

老梁吸了口烟,问道。

“嗯,我那时不知道,后来才想起来我在哪里见过。”我点了点头。

窗外的风景还在快速向后倒退,电视信号塔依旧发出暗红的光。看了看车上的表,此时已经是十二点,耳边的夜风也开始略有些冷了起来。

老梁的烟抽完了,我拍了拍口袋,有些懊恼地发现我自己口袋里的烟盒也瘪瘪的,只得放弃了继续抽烟的打算,轻轻呼吸着涌进车中的,野外的草木气味。

“在哪里见过?”

“你知不知道以前学生联欢会的一种活动,我们那里叫盲人摸象。”我问道。

“似乎没什么印象。”

“就是给随机选中的学生蒙上眼睛,然后在一个箱子里放上一种随机的物品,让那个学生伸手进去摸。”我呼出一口气,看着南边的十字星,“我有次负责协助这个活动。”

“我很清楚地记得,我扶着一个女孩的手进箱子,然后她吓得大叫了起来——我永远都忘不了给她揭开蒙着眼睛的布时她眼中的那种恐惧。旁边的学生都笑的前仰后合,但她眼中连一丝轻松都找不到,就像……就像她摸到的是一具尸体一般,就是那种恐惧感。”

我眯起了眼睛,嘴唇有点干干的,“其实那里面放着一块冻起来的鸡腿,我至今仍然不知道那到底让女孩联想到了什么。”

“她当时还好吧?”老梁问道。

“不怎么好,身体一直在颤抖,最后被送去医务室了,活动也被迫中止。”我听出我的语气中有一丝迷惘,“两周后她退学了,从此以后再也没见过她。”

“是我的话,恐怕也不会好到哪里去。”老梁深深地叹了口气,转头看向我,问道:

“你有没有抚摸过亲人的尸体?”

“没有,”我苦涩地笑了,“连活着的都没摸过。”

“冻鸡腿差不多就是那种感觉,你当时真该多关心关心她的……不说这个了,你的故事后面还有吗?”

“当然有。”

10

“别怕啊,我就随便说说的。”

为了让那男孩不那么担心,我笑了起来,这样说道,“骰子怎么可能丢呢?这问题真是太傻了。”

“本来就是啊!”男孩这才恢复了常态,忍不住也笑了出来,“你这个人是不是傻啊,为什么要问这种问题?”

“不说这个了……你们村里有没有年纪大一点的人?我是说,老爷爷之类的人?”我岔开了话题,这样问题。

实际上我对这个村子非常感兴趣,但小孩子预计是不知道太多历史之类的,如果能找到一个年纪大些的人,应该就能知道许多有趣的事情。

“嗯……村南边有个鱼塘,你可以去看看王爷爷在不在,他经常在那里钓鱼的。”

男孩此时已经带着从村子的一头走到了另一头,便往回跑去,一边挥手一边道:“你自己去找鱼塘吧,我得回家了,不然我妈要说我的,再见啦!”

原来刚才扔的那次骰子是这个意思么,我想到,忍不住笑了起来,然后往南边的村头走去。

鱼塘不大,但在一片绿油油的水稻田里相当好找。我走到鱼塘不远处时,果然在鱼塘的对面看到了一个穿着白色背心和短裤,头顶毛发稀疏,看起来有些邋遢的老人坐在小板凳上,手里拿着一根长长的鱼竿,撑着下巴盯着浮标看着。

“老伯,我可以坐在旁边吗?”我沿着鱼塘的边缘往他那侧走去,一边开口高声问道。

“哦,有外人进来了啊。”那个姓王的老人抬起头,眯起眼睛看了我一眼,然后道,“来吧来吧,反正今天似乎也钓不到鱼,陪我聊聊天也好。”

我绕着鱼塘走了半圈,在老人旁边的泥地上一屁股坐了下来,看着老人钓鱼。

“老伯,这个村庄有多少年了啊?”我开口问道。

“不清楚啊,在我出生很久之前就有了。”老人这样答道。

他看起来至少有六七十岁了,这样看来,这个村庄的历史恐怕比我想象中还久的多。

“这个投骰子的传统是怎么来的?”我好奇地问道——我并不知道老人能有跟那个男孩不同的观点,但看他的反应,显然我并不是第一个进入这里的外人,或许他能给我解释得更清楚一些吧。

“嘿,真是奇怪,你们外人真的都不用骰子的吗?”老人笑了出来,回头看着我,“真不知道你们是怎么活着的。”

“不清楚啊,至少我是肯定不用骰子——”

“真的不用吗?”

我话还没有说完,老人微笑着转过身来,沾着些许泥巴的脸对着我,眼神不知为何忽然有了一丝睿智。

“真的没有用过——”

“真的?”

老人左手慢吞吞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骰子,往天上一抛,落在泥地上,是个“6”。

然后浮标忽然牵动了。

“啊,上钩了,你等一下啊。”

——你们外人,真的没有用过骰子吗?

——真的吗?

我脑中回荡着这两句话,仿佛这个世界有什么很深的秘密正在被揭开。

我站起身来,无意识地往不存在的目的地走去,老人在身后从水里拎起来了一条鱼,看起来是条很肥美的草鱼。

11

“钓鱼啊——我年轻时候也很喜欢钓鱼的。”

桑婆坐在同一天长椅上,听我说到这里,忽然感叹道:

“只是年纪太大了,现在完全没力气去钓鱼啊。”

“做农活的人,总是老得更慢一些。”我自嘲道,“我们这样不爱动弹的,到了这个年纪,就只能躺在教堂前的长椅上,看着鸽子从教堂顶飞到地上,再被路人惊飞回教堂顶上。”

“少说电话,对身体不好的。”桑婆微笑着说道。

的确,说这么长的一段话,我的嗓子又开始隐隐作痛了。

“不过,那个老人关于骰子的那段话,我倒觉得很有趣啊。”桑婆忽然这样说道。

“我还在念书的时候,一直都有这种感觉。”

“什么?”我问道。

“关于考试啊。我一直觉得考试成绩与我读不读书根本没有关系,那只是一个1到一百的随机数而已——用你故事里的话说,就是一个有一百面的骰子而已。”

桑婆说的话速度比我更慢,这么长的一段话,花费的时间竟然足够那群鸽子从教堂顶上飞到门口,再“咕咕咕”地踱步到我们脚边。

我顺手从包里拿出一块面包,撕成小块小块地丢到地上,看着鸽子们争着面包块。我一时间觉得,那跟十二个扔骰子决定吃饭多少的孩子没什么区别。

“就是说,”桑婆顿了顿,扭开保温瓶喝了一口热腾腾的红茶,继续道,“我认真学了,认真复习了,可能会考的很差;不认真学,不复习,可能会考的很好。”

“所以你就再也不学了?”我微笑着问道。

“没错。”桑婆自己也笑了起来,“被弄得心烦意乱,那之后就再没学过,总也还是平平稳稳地一路走过来了。”

“我们老人眼中,什么事情都是平平稳稳的吧?”

“嗯……故事快结束了吧?”

“快了。”

12

从来时那个山脉上的小缺口走出去之前,我忍不住投了一次骰子。

“6”“6”,又是一个十二。

于是我信步往外走着,完全没有尝试去回忆任何路与方向。然而,只是十五分钟的步行,我就回到了我停下车的那个高速公路边,看到了我刚才忘记关掉了后排车门。

我没有过多地停留,很快驾车回了家——回家路上我换了一张专辑,是日本乐队amazarashi的精选集。

为什么随手拿出来的一张碟又是我非常喜爱的乐队的碟?

我伸手摸了摸口袋里的两个骰子,眼前浮现出刚才的两个“6”来。

大概只是运气好吧。

回到家后,我当天写了一篇以那个小镇为素材的稿子,可惜第二天老大审核的编辑那里没有通过。

那份手稿现在应该留在老房子的某个柜子里,想必买下老房子的房客也不会有兴趣去看吧。

那两个骰子后来也在搬家时失落了——我始终很珍爱它们,但是不知为何,就是失落了。

13

“结束了?”

林的脑袋靠在我胸口,小声问道。

“是啊,十几年后发生的故事,现在我就给你讲完了。”我调笑道,“是不是很有意思?”

“嗯……比故事本身有趣些。”林的眼睛看着我,有些不可思议,“你是怎么编出来这个故事的?”

“谁知道呢?”我笑了起来,“万一我不是编的呢?”

林也笑了起来。然后她从我的胸口往上爬来,慢慢接近我的嘴唇。

“我可是第一次啊。”林小声说道。

“什么第一次?”

“第一次用约会软件啊。”林轻轻吻了吻我的嘴唇,“没想到就能遇到你这样有意思的人。”

“彼此彼此。”我回吻了她一下,“我也是第一次用约会软件,我甚至不知道你的真实姓是不是林。”

“那不是很好么?”

在林泛着淡淡啤酒香味的嘴唇接触到同样味道的,我的嘴唇之前,我不禁轻轻搂住她的身体。

如果我今天扔那两个骰子的话,应该会是12点吧。

真是幸运啊。

14

“啊,到了。”

老梁在路边,不,桥上缓缓停下车。

“故事也讲完了,正好。”我勉强笑了笑,看了看车上的计价器。

“很不错的故事啊,本来我以为今天的晚班会很无趣的,多谢你了。”老梁眯着眼睛笑了笑,“我可是感同身受啊,身为出租车司机的我,可是每天都在扔骰子啊。”

“是么……每天都在扔骰子的,可不只是出租车司机啊。”我一边说着,将整个钱包扔在副驾驶位子上,声音低沉地说道,“给你了,钱够付车费,我也不需要它了。”

老梁没有说话。我知道他看着我走到桥边,看着我往桥下看去。

那下面是静谧的,异国他乡的河水。

我盯着那阴森的,模糊的河面看了很久,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到此为止了。

从此以后,再也不需要骰子了——那种只扔的出两个“1”点的骰子,我已经不再需要了。

“喂。”老梁的声音忽然在身后响起,我睁开眼睛,这才发现自己已经有快一半的身体挂在桥梁外面了。

“我倒不是要阻止你跳下去什么的,”老梁那边传来了打火机的轻响,他口齿不清的话语传了过来,恐怕是又叼起了一根烟:

“我莫名其妙一搜,储物柜里居然放着一包白沙烟啊。”老梁深深吸了口气,很满足般说道,“白沙啊,你知道吧?已经停产了的那个。”

“你的故事真的很不错,这盒就送给你了。”然后脚边被老梁扔过来的烟盒撞了一下,“火机在烟盒里,你可以抽完再往下跳……就这样了,我先走一步喽。”

身后传来了计程车远去的声音,四周再度恢复了静谧与黑暗。

我从桥外侧拉回身体,捡起烟盒,抽出一根烟来,点着,然后痴痴地看着很远很远的地方伫立着的电视塔。

那暗红色的光点,简直如最漆黑的海面上的灯塔一般明亮又无法触及。

那天我在桥上抽完了一整包已经停产的白沙烟。我抽的很慢,以至于我抽完那一包烟时,黎明的曙光已经在地平线上亮起了。

我打开手机,信号很好,4G网络也很稳定。

我叫了一辆uber,上车之前发现老梁把我的钱包扔在路边了。

嘿,搞不好今天投骰子其实会是12点吧。

15

“这个故事只有老人才讲得出来啊。”

桑婆这样说着,眼睛没有看着我,而是看着脚边啄食着面包屑的鸽子们。

“是啊,显而易见。”我答道。

“后来你还投过骰子吗?”

“没有了,有人会替我投的。”

“谁?”

我听了桑婆的问题,笑了笑,朝着教堂努了努嘴,然后伸手握住桑婆柔软而布满沧桑的,老人的手。

我们闭上眼睛。一个小时前我们才在这条长椅上第一次遇见,但我握着桑婆的手,就像我们已经共同经历了一生的时间一般。

我们也的确一同经历了一生的时间。

“那么,明天见了。”

“嗯,明天见。”

我望着桑婆佝偻的背影,干干地咳嗽了几声,忍着喉咙处的剧痛往自己家的方向走去。路边有一对六七岁大兄弟,正在抛硬币。

“喂,我赢了的话,就买草莓味的冰淇淋哦!”弟弟插着腰,一脸认真地说道。

“吵死了,都说了这么多次了。”

那哥哥不耐烦地回答道,向天空中抛起硬币——

高高的,高高的,抛起硬币——

祝你好运啊,我内心微笑着,这样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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