侠
她是在村子口捡到那个的家伙的。
滚在泥滩里,胡子拉碴的,饿得只剩半口气。
眼睛却很亮,弯得像是晚上的月亮,对她说:“看天上啊。”
她傻乎乎地回头,手里的阿嬷送的半个馍就没有了。
张了张嘴,看着泥滩里像条咸鱼装作无事发生的青年,咧了咧,哇得哭了出来,两行清泪和鼻涕挂着,在脏兮兮的脸上冲出几条印子。
那个家伙坐在泥里,乐不可支。
他说他是个侠客。
他得除恶扶善。
笑嘻嘻地像模像样地挥了挥手里锈迹斑斑的剑,破破烂烂地衣服半挂不挂,然后一口咬掉大半她乞讨来的饼,一瘸一拐地跑远了。
每到这个时候她就觉得这家伙可恨啊,人世那么多人,为什么偏偏赖上她一个小乞丐啊。难道她孤苦伶仃,三餐不继还不够惨吗?
真是个流氓。
半夜饿醒了,她翻了个身,破毡子就罩不住她了,脑袋一下磕到冰冷的青石板,脸颊却撞到一片柔软。
凉透了的白馒头放在她脑袋后。
借着白花花的月光,像是刚从蒸炉拿出来一样,热气腾腾。
下意识看向破庙外,衣衫褴褛的侠客抱着那把锈迹斑斑的剑,坐在门前有一搭没一搭地瞌睡,安静地守着,一点没有白天嬉皮笑脸的娇气 。
忽然觉得馒头有点呛人。
不知道是不是这馒头里被他加了胡椒?
今天初一,不少阔太太去庙里进香。
看她年纪小,给了不少糕点。
喜滋滋地心想这么多,你一半我一半,各吃各的。
街上有卖艺的,人围了一圈又一圈。
她毕竟小,喜欢热闹,挤进去看。
侠客胸口碎大石。
帮他抡锤的估计也是饿了几天,没什么气力。
一下没碎。
再来一下,没碎。
人群唏嘘起来。
侠客嬉笑:“你爷爷的没吃饭吧?老子身强力壮死不了,别像个娘们似的……”
那人一锤下去的时候,动静很大。
人群开始丢钱,稀稀拉拉地没有几枚。
不放在准备好的钵里,却随随便便丢在地上。
侠客起身,一枚一枚地捡着,笑:“多谢各位大爷赏脸……”有的人不好惹,脚踩着铜钱,他抬起头,笑嘻嘻地说:“别硌着您那。”然后蹲在地上,一枚一枚地捡钱。
人群散去,他在那儿,擦铜钱,一枚一枚,变得很干净。
看见她,他咧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齿,整个人瘦的像个骷髅:“今儿个本大侠带你去吃阳春面。”
她笑:“小气鬼。”
忽然就哭起来。
侠客干脆坐在地上看她哭:“哭什么啊,丑死了。”
“不痛,真不痛。”他把胸脯拍得噼啪响。
“你个傻孩子,我是大侠啊。”
“我武功可高了。”
然后压低声音,在她耳边说:“石板是假的。”
她哭得更厉害了,大声说:
“你为什么要骗人?你不是大侠吗?……”
侠客蒙了一蒙,慌忙捂住她的嘴,还是笑得很开心。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
坑蒙拐骗的事情她也没少做。
阳春面还是没有吃成。
面摊花一般的闺女看见她就说:“这哪来的脏小孩啊?一边去,别让人觉得我们店不干净……”
侠客笑嘻嘻地说:“大闺女上完茅房就来下面条干净到哪去……”
那姑娘一锅勺砸过来,侠客捞起她就跑。
侠客陪她坐在牌坊前。
看她看着面摊咽口水。
侠客说:“等咱有钱了,我给你做身漂亮的衣服,要水红的,葱绿的,湖蓝的,还有绸的丝的,咱洗干净甩她几条街。”
“那小破店真不好吃,又淡又少。也没个荤腥,偷工减料,咱不稀罕吃那个。”
“请爷,爷还不稀罕呢--等爷有钱了,爷带你去吃黄鹤楼的面……那大排,那汤汁,再来一笼白馒头,再来只烧鸡,我和你说……”
黄鹤楼卖不卖馒头卖不卖面,反正她也不知道。
侠客死了。
她也不知道他怎么死的。
他说要给她做一碗长寿面。
之后见到他的时候就剩一口气。
还是那张见怪不怪的笑脸,努力地挤眉弄眼说着万年不变的谎话。
听讲是为了一篮子被马踏烂的鸡蛋,就和地痞打了一架。
围观者说,他真有本事,一个人打那么多。
要不是最后没有那个小孩没有那匹疯马,可能他也不会死……
侠客讲话喷着血沫子,像是平时喷着唾沫一样张扬地笑,露出红色的牙:“丫头,看见了吧?我是大侠……”
他一直笑着。
就像阳春的阳光,特别的刺眼。
“你是大侠啊,”她说,感觉快要溺死般的绝望。
“你死了就没有人欺负我了……”
也没有人对我那么好。
他笑着,潇洒得像个侠客。
留着为惩恶扬善而留的血,身后是寂寥的长街。
侠之大者,为国为民。
其人坑蒙拐骗,一无所成,连师从何派,学有几何,亦不知从何说起。
天为被,地为毡。
心不知所往,侠义亦不知何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