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与林先生
第一次读林先生的书,还是在上小学的时候。我依稀记得,那本书还是线装的,破旧的只剩下一半的纸量。那天下午无聊极了的我,写完作业,随意翻着书,但也就是那注定般的随意,我惊奇地发现,原来在遥远的另外一个乡村里,还有一位如此温雅写书的人。
同天晚上,静谧的夏夜。我躺在奶奶的腿上,激动地告诉奶奶,在另外一个乡村里面,有一个写字的人,已经出了书。而且我信誓旦旦地向奶奶保证:这位乡里人的文章,是我见过加上听过的最优秀的文章。
“他的名字叫林清玄,笔名淋漓。”我的声音里充满了崇拜。
“哦,是位林先生啊。”奶奶顺承着我的话。
北方的乡村,尤其老一辈的人,总喜欢把饱学诗书的人称作“先生”,而这位来自台湾的林先生,的确在将近二十年的岁月里,给了我们爷孙两辈人,以知识的洗礼。
我给奶奶读的林先生的第一篇文章,是那篇《假乞丐》。
文章里林先生说:我无法去想象一个好好的青年,要整天歪斜,伪装瘫痪,是件多么辛苦的事情。而且他哀伤漠然的表情表演的多么传神,胜过一般的演员。林先生说,在他眼里,假装的乞丐,并非乞丐,而是街头艺人,他表演瘫痪,哀伤与茫然,然后我很情愿为他的表演买单。
而那时生活在乡村的我,已经有很多次去城里观看过乞丐的经历。那些乞丐们,衣衫褴褛,有些残疾。蹲在城市的一角,等待别人的援助。但我却极少见到像林先生那样愿意“买单”的人。
姑姑说乞丐都是欺骗大众的人;姐姐说也许他们再多加一些才艺会更好,也算是劳动所得;但更多的是,那些来来往往无动于衷的城里人。也许他们说的都对,但我仍控制不住地心生同情,但也的确我不会顺承心里的那份善意去买单。
彼时奶奶已经活到70几岁,却不曾有过,我十几岁孩子都有的顾虑。乡下,上门讨饭的僧人或落难之人有很多。每次,奶奶遇到这样的人,都从不吝啬与嫌弃:先是恭恭敬敬地请上僧人或落难之人,来到堂屋喝上一碗茶。也不打听别人的痛处,只是聊聊天气或乡村野趣等无关痛痒的话题。然后边聊边用布袋子装上蒸好的馒头与家里日常的水果。最后配一些大米与面粉,再恭恭敬敬地送走人家。
“林先生,倒有些像我们乡里的老辈人。也许同是吃过苦,挨过饿的人,才不会管别人多余的假装,只想万生平安,处处安居乐业。”奶奶听完,算是一种豁达的说。
奶奶与林先生,是善良人与善良人之间的一种相互印证。善良与城市乡村与否无关;与年纪大小无关;或许有关于曾经的苦难;有关于对善意的解读。但更重要的是有关于一颗柔软的,敢于听从自己内心善意的,一颗无比美好,闪闪发光的心。
而我直到今天,依然很感激林先生,让我在尚在成长的年纪,学会了真正的善良。
乡村的生活总是寡然,懒得动弹的时候,我与奶奶也会两相生厌,林先生的文章再一次解救了我们。
那是一篇关于小人物的文章,文章里林先生问农夫:为什么把如此品质优良的柠檬,卖的这么廉价。农夫答:我今天出门的时候,正好遇到一个人倒一车柠檬。我停车帮他捡。他对我说:少年仔,这柠檬太俗了,我不想捡了,让你捡去卖好啦。说完,他就开车跑走了。我只好捡柠檬来这里来卖。本来要随便要人捧走,但想到捡柠檬也要工,汽车也要油钱,所以大俗卖,三斤二十元。
众人以及农夫的妻子被农夫的幽默,逗得哈哈大笑。大家也一瞬间由同情转化为敬佩,且柠檬实在便宜,一车柠檬被抢购一空。
最后林先生感悟:每当自己感到意兴阑珊的时候,就会走进人潮川流的市场,去看看小人物的生活场景。他们在混乱的社会,坚持着生命的意志,用宽广的心来包容失败与践踏。然后自己的心就会像春天的枯草重获生机。与那些同样遭受困苦的人,站在同样的土地上,准备开新的花,结新的果。
我还记得,我在读这篇文章的时候,是在暑假的时期。八月份的伏天,老天爷似乎要把它最后的狠意,释放尽殆。为了省电,我与奶奶铺张草席,睡在据说是奶奶的奶奶辈的人种的榆树下。那天太闷热了,知了似乎都懒于抗拒这夏热,空气也好像已经固化,眯起眼睛就能看到一块块的空气。
“茶儿,我们读书吧,就读林先生的文章。”
林先生的书,就枕在我的头下,我抽出来,随意翻开一页,便是这篇文章。
读到“众人都哈哈大笑”时,我和奶奶也情不自禁地嬉笑起来。而此时,我和奶奶似乎都能感觉到一股凉风,吹过我们。而那股风,好像是来自最奇妙的内心。
奶奶说爷爷,便是那卖柠檬的农夫。年轻的时候,曾是一名很骄傲的铁路工人。后来由于变故,便在乡下购置几亩地,举家搬迁,在此安了家,以种田拾大粪为生。对于人生,爷爷只报以微笑或沉默,微笑是感激,沉默是包容。
而那时候的我,年纪尚幼。虽晓得人生必起起落落,但那种起落所需要的智慧跟勇气,是我无法想象的。我只是倾羡林先生的细腻与柔软,无论什么何时都能发现生活中的美好。
那天的午间与傍晚,我与奶奶过的风趣无比。奶奶不停地称赞着爷爷,爷爷耿直的个性,爷爷儒雅的作风,与那份爷爷在奶奶心中谁也无法替代的敬爱。然后我们讲爸爸的踏实肯干,讲哥哥的幽默搞笑。那个下午我们一时捧腹大笑,一时心怀敬意。我们在林先生的提醒之下,才发现,马路上,菜市里,田间梗上的小人物,是多么的有趣与美好。
奶奶与林先生
持续读林先生的文章,一直读到我初中毕业。他的很多篇文章,我们都是重复读过的,但我与奶奶在每一次,都能品出别样的新意来。直到后来,我要去镇上上高中,每月只能匆匆回家两天,然后不停地奔赴那高考的拥挤道路上。
林先生那温雅柔软的文字,也很自然地消失在我与奶奶的世界中。
现在想来,高中那会竟是我人生真正开始的时期,而我人生开始的时期却又是奶奶夕阳沉下的开始。
高中那会儿,我开始收到五花八门的情书,开始从书中和老师口中得知,除了这个村这个镇之外的更广阔更多彩的世界。而奶奶的哮喘也是从那个时期开始严重的,她也不再择菜,做饭,去讲只有她才知道的过往。
我们都变了,我变的像牵牛花一样,美丽灵动地不停地生长着。而奶奶开始无限沉默。我们再也无法拥有童年里那样一个风趣平静的下午。
大学毕业的那年春节,全家人在一起聊天的时候,我们忽然谈到林先生。
“你还记得,你曾经用来当作枕头,那本脱了线的林清玄的书吗?”哥哥问我。
“当然记得,那时候,我与奶奶都喜欢他。”
“那本书,其实是我问别人借的,就是当年我们班患了白血病的男孩子。那时看你喜欢,就推迟还,后来就再也没有机会还了。”
乡下春节的气氛仍然是浓厚的。电视机里,观众被相声演员逗得捧腹大笑,窗外时不时响起哪个儿童手里甩出去的鞭炮声。而我却无法沉浸在这样的热闹开心的环境里,我忽然很难过,我手忙脚乱地找出那本绿色的脱线的林先生的散文集,奔跑到奶奶的房间。
我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像现在一样,如此认真地去看奶奶了。奶奶真的老了很多很多,头发苍白的只有后脑勺尾部的位置,微微发灰。眼睛已经浑浊。脖子上长满了老人斑。我的父亲已在一年前去世。我记得,父亲去世的前几个月,父亲的脸虽然苍老,疲惫,但神情却如孩子一般。而此刻,那一年前出现在父亲脸上的孩子般的神情,又再次出现在奶奶的脸上。我的心开始绞痛起来。
“奶奶,还记得林先生吗?”
奶奶点头,却依然沉默。
“我们再来读一篇吧。”这时,我忽然想起,童年里少年里,那些无数个读林先生文章的我。平静的,沮丧的,又忽然明白的。但我却从未发现,一直有一位温雅的,柔软的,像极了林先生的奶奶陪在我的身边。奶奶不止于洗衣做饭的过去的奶奶。
我像小时候一样,随意翻开一页,读起来:我去民权路的殡仪馆参加一个朋友的葬礼。最后的仪式是绕着朋友的棺材去瞻仰他的仪容···”
当然这篇文章,我与奶奶重复不止一次了。文章里有一段这样写道:喝完咖啡,我沿着民权路向东走回家。走过了大家都不想进去,最后不得不进去的殡仪馆。走过了大家都在求财富,求姻缘,求子嗣的思主公庙。香火鼎盛可以看到人间永不满足的欲求。走过了几家妇产医院,仿佛听到了新生儿恐慌面对人间的啼哭声。走过了广大的荣星花园,看到几对情侣在谈情说爱,一对新婚夫妻在拍新婚东照片。
生老病死的历程竟如此短暂,民权路一千米就走完了,我们的人生不就是如此演出的吗?
林先生说:让我们都要真诚相待吧,因为人生难得,姻缘难遇。
读到这里的时候,我哽咽着。哽咽的原因清晰而模糊。奶奶极有可能会在很短的时间之内,便已属百年之后,我们的缘分,一定会断开。而我真的长久以来能够算是对奶奶一直不变的真诚相待吗?在她老了,已经没有了能力趣捧腹大笑的时候,我一直都在吗?
文章读完了,奶奶一直在流泪。奶奶慢慢地,轻微地说:茶儿,你也会这样,生老病死,喜怒哀乐。奶奶已经走完了。茶儿要像林先生那样,从容真诚地走过才好。
我与奶奶的人生,再次又多了一个拥有林先生的下午。而那个下午,比过去都沉重些,苦涩些,又更有意义些。
我是个极度敏感的女孩子,父亲去世的前一天,在与父亲相隔490公里的地方,我意识到了父亲的即将离开。不舍,绝望这些无比痛苦的情绪让我在车水马龙的大街上忽然流泪与身体接近扭曲起来。而奶奶去世的前一个钟头,我莫名地无比喜悦起来,而我已经明白,奶奶在用她的美好的平静的方式在与我告别。
十月,秋高气爽的天气,奶奶的遗体被抬到家里的堂屋里面。村里的仅剩的十几个与奶奶同辈的老人,都在家人的身边搀扶下,在奶奶的身边拂面隐泣。而奶奶的平静的遗容,在这群老人的簇拥之下,显得格外的与众不同。温雅的气息似乎还在,虽满脸皱纹,却无丝毫风霜之感。让人仿佛能够看到,在与生死之神会面的那一刻,奶奶是何等的从容。像走在台湾那条民权路上的林先生一样,只是思考已经来过,只求早已真诚以待。
仅以此篇怀念我已逝的奶奶。仅以此篇致谢那位,属于我与奶奶的,来自另外一个乡村的林清玄林先生。
很感谢,你们都如此温雅地来过我的生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