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昏欲睡,是情窦初开?
一
高考在即,我脑子却一片混乱。学过的知识点就像一根根线全部纠缠在一起,缠成一团,理不成丝,织不成网。椭圆,双曲线,排列组合,极限,概率,我掌握的也就剩这些个线头了,但摆在面前的题目究竟系在哪根线上?我不知道。就算知道,也抽不出来。
这感觉就像酒喝多了一样,觉得自己意识清醒,但又清楚知道自己真正清醒是什么水准,绝对不是这样。
班主任在黑板上不紧不慢地讲解着,在我听来,却是催眠曲。
真的要睡着了。
突然胳膊被轻轻撞了一下,一扭头,一个模糊的,扎着马尾,别着红发卡的影像出现在我眼前。再一定神,马尾变短发,一张干净清晰的脸正冲我微笑着,我刚刚所有的焦虑不安瞬间消失,蒙在心上的灰尘被轻轻拂去,安心平静。看来,笑容有安抚人心的作用。
见鬼,怎么又被撞了一下。
“谁这么无聊?”我极其不耐烦。
“该上班了,要迟到了。”
这下真醒了。
我冲正在叫我起床的老婆不好意思地笑笑,琢磨着,刚那句极不耐烦的话究竟有没有脱出口,再看看她无异样的表情,应该是没有。
高考过去已十年之久,但每一个备战过高考的人,都会做类似的梦。
梦中的记忆与现实一样,当时的人,当时的事,当时的感觉,愈发清晰,但唯独最耗心力在当时以为可以记一辈子的无比精通,滚瓜烂熟的知识点,却忘得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还好是梦,还好再不用理会残酷的千军万马过独木桥。
但又遗憾是梦,遗憾无法重演属于你我的青春剧。
遗憾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二
之前听一个同事说过,从生理上来讲,当一个人上课怎么也控制不住打瞌睡的时候,就是这个人情窦初开的时候。这个论断有没有科学依据我不知道,至少对我是准的。
初中三年,上课从来没有打瞌睡一说,成绩也还可以,还有余力继续从小学就开始坚持的民族舞。一起学舞蹈的还有一个邻家学妹,和我家住前后院,小我两岁。
既是邻居,又一起学舞蹈,算是两小无猜了。之前一直把她当妹妹,对她的感情发生变化,是在我上高中后。高中学业繁重,舞蹈班自然是不会再上了,与学妹见面的时间骤减,我非常不习惯。
也恰好是上高中后,我上课开始狂打瞌睡,开始还在尽力撑着,后来发现越来越撑不住。课也听不懂,干脆就明目张胆趴桌子上睡了(除了班主任的数学课)。短短一个学期,七十几人的大班,排名从全班前二十掉到了倒数二十。
我成绩下滑,着急的只是父母和老师,我自己全部心思都花在追求小学妹这件事儿上。
我高一,她初二。她个子不高,但是身材已经玲珑有致,肉肉的一小只,扎个马尾,最喜欢戴红发夹,两鬓一边一个,煞是可爱。
不论我怎么锲而不舍,小学妹就是不为所动,原本青梅竹马的情谊也消耗殆尽,学妹开始躲着我了。但年少轻狂的我,自认为除了学习不行,别的全都不在话下:联欢会上流行歌,乐器,舞蹈样样拿手;足球场上,是校队前锋兼队长,人送外号“猛男”。长相虽然不是很帅吧,但咱穿衣有型,脱衣有肉,不吹牛的说,绝对是学校风云人物。全校都知道我在追她,若是半途而废,怎么丢得起这人?
所以对于学妹的追求贯穿了我整个高中生涯,从开始的小心翼翼,满怀热情,到死皮赖脸,再后来成了习惯性任务,我的感觉也渐渐麻木了。
三
高一下学期分文理班。县城的学校,十之八九都学理科。
我们班很奇葩,女生集中在前四排,后三排全是爷们儿,包括我。分班时,我前面女生选了文,离开了我们班。班主任顺势把我往前一挪,不要小看这一排之差,到了前面我才发现,就像越过一道结界,此处风景完全不同,真可谓姹紫嫣红开遍啊。让更多人羡慕的是,我居然和班级第一(后来的年级第一)成了同桌。
如果不是成为同桌,我和她可能永远不会有交流。我擅长的文体领域她从未涉足,她擅长的学习我望尘莫及,我甚至分不清第二名和她究竟有多大差距,只知道越来越没人追得上她。
在她面前,我一点都骄傲不起来,我找不到自己的状态,前一秒还在小师妹面前嬉皮笑脸挥洒自如神采奕奕,看见她就怂了。我不由自主会想,唱歌再好,踢球再好,都不过是花拳绣腿,成绩才是高中生的主业。再说,我那唱歌踢球是什么水平,业余玩玩而已,别人认真玩起来未必比我差。
我非常讨厌自己这个状态,只要后排有男生逃课,有空位儿,我绝不坐自己座位。
但她好像从来没有瞧不起我们这些学习差的,那心态大约就像王思聪交朋友一样,从不在乎对方有没有钱,反正都没他有钱。
她身上也没有我曾以为的“学霸”们或多或少都有一点儿的霸道,冷漠,自私,矫情。更神奇的是,她居然有不该出现在她这种(站在神坛上的)人身上的腼腆与羞涩。
不可能总有人逃课,该面对的终究要面对。
从来没有和学霸(还是个女的)近距离接触过,我不知道这种生物是什么习性。初中虽然学习还可以,但距离称霸封神还相去甚远,所以对高高在上的学霸有一种天生的敬畏。我怕哪句话不小心会得罪她,再加上我们兴趣爱好不同,她本身又是话很少的人,所以最初,我们的相处,以沉默为主。
四
每天本来就困得要死,气氛安静地让人更加昏沉,自习课除了听随身听,就剩睡觉了。
有一天睡得正香,感觉右胳膊肘被碰了一下,一激灵,醒了。我扭头看向她,她并未迎上我疑惑的目光,不动声色继续做着题,小声提醒我“老师来了”。我立马扯过一本书,“认真”看起来,万幸,班主任未觉出不对,我免挨了一顿呲儿。
从此以后,这一幕便经常发生,胳膊肘一碰,我从梦中醒来。有时候其实已经醒了,依然趴着不愿起来,等她提醒,那是很心安的一种感觉。夏天大家都是短袖,难免会肌肤相亲,在那个男女授受不亲的年代,我怪不好意思,但她好像很坦然。她的坦然,反倒显得我不单纯了。我暗示自己,除了小学妹,别人在我这根本没有性别,不用多想。
所以我们的熟识先是缘于这种独特的肢体接触,然后才是语言交流。
身边坐着这样一位大神,不论请教习题还是抄作业,我自然是近水楼台,我非常骄傲的享受着全班人的艳羡与嫉妒。
她非常耐心。她不是单纯讲题,而是讲知识,她总说做题只是验证是否掌握了知识。但我只想尽快把题目完成,她发散太多,我反而容易走神,有时候干脆不问拿过来抄抄了事。
所以虽然坐她旁边,我也只能尽力维持名次不再下降,但想提升,我真的找不到那个自信与状态。因为当你见过一个神级的人之后,你会惊叹学习绝对是靠天赋,努力在她面前就是个屁。她是认真,但豪不吃力。而且她上课也会打瞌睡,有时候一整节数学课,物理课都是眼皮睁不起来的状态。我当时想,这样子听课,每次考试都接近满分,这脑子到底怎么长的?但现在,我再回想,如果同事说的论断成立,那么当时也是她情窦初开的年纪,让她心动的那个人是谁呢?
图片来自网络五
全校都知道我追小学妹,她自然也知道。我们熟悉了之后,经常互相开玩笑,我嘲讽她害羞时脸红得像个萝卜,她嘲讽我眼睛小得连隐形眼镜都塞不进去。唯独我追小学妹这件事情,别人再怎么开玩笑,她都从来不提。
我为了证明自己的魅力,有一天故意找小学妹借了本书,封面上赫然写着三个大字——杨珊珊(学妹名字)。还故意拿在手里把玩,知道她爱看书,就问,“这本书借你看,要不要?”她接过去,看了一眼名字,笑了,那个笑容就像看一只小猫抓了老鼠来邀功一样,是一种欣慰的,大度的,俯瞰众生,海纳百川的笑。那一瞬间,我觉得自己low爆了,这个行为真的是幼稚至极。
我对学妹的追求越来越懒散,之前一下课就跑出去,守在初中部楼门口,生怕堵不到人。后来就不去了,下课基本就和几个哥们儿篮球场打球,篮球场旁边的路是大家上厕所必经之路,我边打球边在过往人群中寻找学妹的身影,发现了就去找她闲扯几句,找不到也就算了。
在篮球场,也不只能看到学妹。有时候看见同桌和她好友走过来,我会恶作剧的把篮球扔她脚下,当然不会真的砸到她。我会远远笑着看她被吓一跳的样子,她回头看见是我,也会报以微笑。
六
到了高二下学期,爸妈看我成绩没有一点起色,动了让我转学到私立学校读高三的念头。
我何尝不希望自己遇到题目也能下笔如有神,也不枉和学霸同桌一场。但换学校,是不是代价太大了?换了一定有用吗?作为学生,成绩不好,根本没资格参与决策。所以这件事情上我没有太多话语权,父母已经在联系学校了。
我和几个哥们儿聊过,怎么能让父母打消这个念头,他们貌似也没什么好办法。
暑假前,期末考,为了排开座位,规定各班成绩好的到大礼堂,其余留在教室。
中午放学后,走读生都回家了,住宿生食堂吃过饭也回宿舍午休了。
我没有回家,自己一个人留在教室,望着窗外,就要离开了,我有太多不舍。我会想念这群打完架又和好,一起踢过球,一起聊过怎么追女孩儿的哥们儿。还有小学妹,转学后,我不用硬撑着去追了,反正没人知道,倒也轻松。这算不算一种酸葡萄心理,我这种想法是因为追不到还是真的不想追了,自己都分不清。还有,转学后,上课再打瞌睡还会有人提醒我吗,我睡觉时碰落在地上的书还会有人帮我捡起来吗?以后会有人天天讲笑话逗她开心吗?换个同桌,她会怎么对他(她)呢……
“你有多余的圆珠笔吗?”再熟悉不过的声音。
真是想曹操曹操就到。
“我下午要去礼堂考试,刚刚发现笔芯没油了,想回来找找其他的,都不太好用。”
“有呀,好几支呢,你随便挑。”我瞬间从窗户边闪回座位旁。
“听他们说你要转学了?”
“嗯,我父母定的,高三就去那边了。”我把我包里仅有的四五支圆珠笔全递给她。
她拿了一支,拔下笔帽,在废纸上随便划了两道。想要合上笔帽时,却发现手抖得根本对不准。
她从未如此失态过。
为了化解尴尬,我拿过笔合上又递给她。然后又帮她试了另一支,送到她手里,“再给你一支备用。笔就不用还我了,留个纪念吧。”
她瞬间眼眶红了,她不敢抬头看我,如果看了,她会发现,我也一样。
整个教室就我们两个人,这是整个高中生涯我们唯一独处的时光,只有短短几分钟,但却让我做了一个重要的决定。
七
是的,我要留下来。
我向父母立了军令状,高三一年必须努力学习,至少考上二本。如果努力了还是考不上,再去私立学校复读一年。
暑假期间,我报了数学物理的辅导班,我发现,辅导班的老师讲题水平也不过如此,都没她讲得通俗易懂。
高三。
开学第一天,我早早到了教室。看着教室门口,一个个同学进来,感慨这些人差点儿就不会再见。
她来了。一进门第一眼就望向我这里,四目相对那一刻,我看到她眼睛里放出一道光,随即,笑容如花般绽放在脸上。她和学妹完全两种类型,学妹是小巧可爱,肉嘟嘟的,而她是身材高挑,骨感的。抛开长相,单就身材来看,学妹更像Twins里的阿娇,而她更像王祖贤。
她的眼睛很大,清澈,双瞳剪水形容她一点不为过,睫毛很长,更显得眼睛像会说话一样,非常有灵气。她为了节约梳头洗头的时间,一直是短发,所以削弱了这张脸整体的女性特征,不知她将来长发披肩时,有多少人能够抵挡她这个笑容。
“早,沈莹莹。我们要一起读高三了。”我非常正式地向她打招呼,同时也在告别过去的自己。
“早啊,夏宇辉。”她笑着配合我。
“莹莹,如果你有时间,辅导我功课吧?你不会嫌我笨吧?前提是不耽误你的学习。”
“没问题啊,你那么聪明。而且我辅导你也相当于自己在复习,并不耽误。”
就这么说定了我们的“一对一帮扶”协议。
杨珊珊也高一了,她说不想耽误彼此学习,让我不要总去找她。但我从未松口说放弃追求,只是找她的频率低了很多。
高二已经把课程全部学完,高三就是在复习。沈莹莹针对我,制定了一套目标计划。
她说我有写作天赋,如果把文言文吃透,最终语文成绩甚至可能高过她。而语文好的人英语也不会太差,认真把单词背熟,多听多读,自然可提高。数理化则是我的弱项,必须从头补,她建议放弃刷题,找回课本,她复习时带我重新学一遍。
大丈夫说到做到,既然留下,我必须全力以赴。
八
学习起来比天天睡觉更觉得时间过得飞快。随着时间流逝,我的名次稳步上升,从倒数二十逐步又跃进前二十,真的是一个轮回。
每年五四青年节学校都要举办联欢会,我是绝不会放过这种露脸的机会的。高一手风琴,高二蒙古舞,高三决定唱歌,与隔壁班哥们合唱《一生有你》,那时水木年华正火。
排练时,几个男生起哄,“唱这么深情,肯定是唱给小学妹的吧?还没放弃啊,追了三年,外号应该再加两字,‘痴情猛男’。像你这种能文能武的,杨珊珊是真不开眼啊,我要是个女的,我早从了。”
我也不否认,大家这么说最好。
只要不说我是唱给沈莹莹的。
我脸皮厚,别人说什么我都不在乎。她不一样,她脸皮那么薄,这个关键时刻,我不能让任何事情影响她。
因为梦见你离开,
我从哭泣中醒来,
看夜风吹过窗台,
你能否感受我的爱?
九
高考。
毫无悬念,她成绩遥遥领先,600分朝上,可以上理想的985。我也实现了对父母的承诺,轻松上了二本线。
报志愿那天,我们几个熟悉的人闲聊,大家问她去哪里,她说想去北京。她问我,我笑着说,我这个成绩肯定是出不了省的。
下午,拍照留念。
那时手机很稀缺,整个学校也就校长有个翻盖手机,其他人家里座机都未普及。照相也是用那种胶卷的,照片需要洗出来傻瓜式相机。
那个年代,又是小县城,大部分男生女生并不好意思单独合影。我特意带了家里相机来,张罗说,谁和班主任合影,我帮大家拍。
轮到她时,我透过相机看到她熟悉的脸,心里明白这真的是最后一次见面了,嘴里说着“笑一笑”,自己眼眶却红了。
我让照相馆把照片洗了三份,除去给班主任和他们本人的,都自留了一份。回忆还是要变成能够触摸到的实物才真实。
拍完照,我去找杨珊珊告别,也为这几年给她造成的困扰道歉。
我马上要离开,她也很感慨。她说,“知道我为什么一直不答应你吗?最开始我是真的懵懂,体会不到异性之间互相吸引的感觉。后来,懂了,也是因为懂了,我知道你对我根本就不走心,感觉是骗不了人的。”
我又何尝不知道,真正的情窦初开怦然心动是什么感觉,这个真的骗不了人。
十
我的估计没有错,那次拍照之后,我和沈莹莹再也没见过。
她家没电话,所以也没留任何联系方式。
大学时流行校内网,我找到了她,加了好友。彼此会互相看个人主页,但没有任何留言。
后来,组建了班级QQ群,我们都在里面,依然会互相点进空间去看,但没有加好友。
她的轨迹都是国内一线城市,后来还去国外培训过,而我的轨迹除了旅游,没有出过省。
她注定属于更广阔的世界。
再后来,我们都找到了自己的另一半,都很幸福。渐渐地也就不再互相关注了。
从熟悉她的那天起,我就知道她日后会幸福,因为我相信,性格决定命运。
我也是,我很爱自己的妻子,并且会永远爱下去。
沈莹莹教会了我如何对一个人好,那种好给人的感觉如春风化雨,是润物无声。
我只是偶尔会梦到,梦中,我一直昏昏欲睡,而她总会轻轻提醒我。
昏昏欲睡,是我的情窦初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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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班后,老婆开车来接我,说有个新电影《那些年我们一起追的女孩》,她已买好票。
多么不可一世的浑小子遇见内心强大又美好的女孩都会被降服,看来这是宿命。
结尾时,老婆哭的稀里哗啦。问我:“为什么沈佳宜和柯景腾互相喜欢,却不能认认真真表白,轰轰烈烈地谈一场恋爱呢?”
我抱着她,温柔地说:“都拍成电影了,还不够轰轰烈烈?如果真的在一起了,就不会有这部电影了。”
十年前,如果真的说出口,就不会有这篇小说了。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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