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忆(2022.02.02)

弟弟值班,胖儿和哥哥市里玩去了,和二姐聊到十一点多,她起身回家。站阳台上,目送二姐的车远去,耳边静得能听见心跳。
许是喧嚣俗世浸泡久了,竟有些不习惯这样的寂静。目光投射向远方,瞬间便被黑沉沉的夜吞噬,竟让人有丝丝的错愕。 雨,下了一整天,此刻终于停了。空气里是熟悉的冷冽,一呼一吸间,五脏六腑分外清爽。 好冷!一连打了好几个哆嗦,人愈加清醒了。从四楼望出去,湿哒哒的路边隐隐反射出光亮,如同暗夜里的星子,仿佛目力所及,是闪闪烁烁的星空,静谧而又神奇。
这个叫“职工医院”的地方,是我从小到大生活成长之处,我怎能不熟悉?闭上眼,它最初的模样还是如此清晰:一进院部大门,就是几幢红砖平房,当年医院拖家带口的职工们,大多住在这里。晴明的夏日傍晚,大家会把门前燥热的水泥地冲湿,再把家里的八仙桌抬出来,底下点上一盘蚊香,星光下的晚餐就开始了。
计划经济年代,餐桌上的贫瘠可以想见,可花色品种的单调并未影响人们的食欲,你常可看见大人们捧着蓝边海碗,你家桌上看看,他家桌上张张,一口饭就一口家国大事,嘴里根本停不下来。谈到开心了,索性桌角上挤一挤,加入你家的阵营,再不过瘾,饭后碗一丢,大茶缸里泡一壶浓浓的茶,一聊就能聊到大半夜。
小孩子自然只有听的份。实在不耐烦了,就趁大人们热火朝天之际,端着小碗去找自己的小伙伴,当然也是一家家吃过去,把碗吃没了也是常有的事——随手一扔就玩去了,扔哪家谁还会用心记得。晚上被父母唤回家,往往一顿数落是少不了的。好在那碗总会自己回来的,邻居家做了好吃的,正好装碗里让孩子送过来,东家的饼子,西家的饺子,一人家做了好吃的,大家都可以打牙祭,那味道至今想来都好得不得了。
平房前面上几级台阶,就是救护车车库了。当救护车拉着警报进了大门,好奇的孩子都会追着去门诊看热闹,血淋淋的场景真还没少见。许是刺激场面见多了,医院的子弟胆子都比较大,门诊楼屋檐下常有麻雀窝,淘气的男娃们便时常架起梯子去掏鸟窝。手术室就在门诊部最东边,他们还会偷偷爬上去看新鲜,被医生护士发现了,少不了又要去告状,当然家长手术中一抬头,窗户上看见自家淘小子,也只能给你个白眼自己体会。小子自然秒懂那内涵,吓得从梯子上一出溜,大家才四三作鸟兽状,晚上虽家法伺候下一声声“不敢了“响彻夜空,其实屡教不改才是事实。
一年一年,时光飞逝,大院的居住条件也渐渐改善了,一幢幢五层楼拔地而起,外墙也是手术室内的淡绿色,清爽宁静又安然。分房喽,分房喽,一个楼梯住四户,一幢足足二十户人家,大户小户按人口,楼层朝向抽签凭运气。我们家老爷子手气还行,抽到第一幢401,两室一厅的新楼里,隔壁是内科的邓医生和张老师一家子,他们家有两个淘小子,岁数和弟弟差不多。楼下有财务室的伟明爸妈,还有院办的小辉爸爸和妈妈。阿巧伯伯住在对面一楼里,他们家有五个大哥哥,我至今都没能认清楚。我小学的数学老师罗老师一家也住对面一楼里,当年的罗老师堪称文艺青年一枚,他们家有好多好多好看的文艺期刊,我的文学启蒙就是他们家那些宝贝……
那时上下楼,嘴里得一路叫不停:“张老师早!”“伟明爸爸好!”“阿巧伯伯好!”打小妈妈就关照小孩子一定要有礼貌,见到长辈一定要打招呼。嘴甜自然是有好处,长辈们的夸赞也从不吝啬:“这个小囡乖得唻!”“小姑娘真是有礼貌。”他们身上若是有啥好吃的,也会决不吝啬掏给你。后来人前不犯怂,想来都是小时候养成的好习惯。当然也有害羞躲起来的,老母亲可不愿失了面子,一边数落一边拖出来,你屏得面红耳赤也得打招呼,礼数可是不能怠慢了。
搬楼房后邻里虽重新组合了,但彼此关系还是很融洽。楼道里总是很干净,不管你家住几楼,大家打扫起来总是自觉从一楼到五楼,仿佛是个约定俗成。冬日午后楼下朝阳背风处,常见妈妈们一人一个小板凳,边看孩子嬉戏,边毛线针上下翻飞。暖暖阳光下,孩子们追来打去,笑语欢脱,母亲们眉目含笑,轻言细语,一件件花色各异的毛衣毛裤,就这样织出来的。妈妈们可聪明了,配色花纹无师自通,手艺完全不输今日动辄上千的手工大牌。当年母亲也是毛衣高手之一,手脚麻利不说,她的作品无论款式还是图案,总能被其他妈妈夸赞仿效。后来大姐二姐擅长钩织,也是遗传了母亲的巧手,我呢,手笨脚笨,好在还有家人们,毛衣背心,围巾帽子,厚的薄的,他们没少操持。
那时的年最是热闹,进入腊月孩子们就开始盼望了。那时市场并不丰富,家家户户得早早备年货,除孩子的新衣、各式稀罕的零食,得提前让人从上海捎回来,禽蛋肉之类,基本单位打包了,隔三差五有通知,今天发苹果梨了,一人十斤二十斤,明天分鸡鸭鱼了,每人各一只两只……就记得越临近年关,发的东西越多,我们总是开开心心跟着大人去领东西,几乎每日都会有沉甸甸的篮子进家,翻来捡去也是一件幸福的事,毕竟那是物质匮乏的年代,唯有过年才能如此热闹喧嚣啊。
那时医院还有个职工食堂,就在我家楼对面,那里为职工们提供一日三餐,凭着饭菜票都可以去买。爸妈忙碌时,就会差孩子去食堂里买来饭菜,知道了食堂有好吃的,还得提前去排队:早晨的油饼、烧麦、粢饭糕,中午的糖醋小排、大排骨、小酥肉……于孩子而言,食堂里闻着香味也是享受,拿着碗排半天队又有啥关系。
食堂最热闹的时候便是小年,那一天,喂养了一年的大猪要出栏了。孩子们早就盼望着这一天,于是一大早便呼啦啦守在食堂门口,看大师傅们拽耳朵抱头按脚,把大肥猪从猪栏里弄出来。那大猪自然是不肯的,扯着嗓子大声嘶吼,大人们也纷纷前来围观,像是看一场年关大戏。好半天,一切收才拾停当了,那猪肉也被剁成一块块,成为发放给职工的福利,你家拿到哪一块,当然也是抽签凭手气。孩子自然又开心了,上阵帮爸妈抽一签,拿到指定的那块肉,屁颠屁颠跑的飞快。晚上等父母下班了,家家户户又忙开了,剁肉糜,炸肉圆,做蛋饺……父母们即使有三头六臂,也得忙得飞起来。那几日,楼道里到处是好闻的烟火气,大家期待着,收获着,忙碌着,一年的辛劳,最好的慰藉全在里面了。
还有,赣南奶奶家会做好吃的冻米糖、芝麻片,临川阿姨家会炸金黄金黄的猫耳朵,一家的年,家家的年,热热闹闹,开开心心。吃完年夜饭,小伙伴们从各个楼道里奔出来,手里无一例外是个大袋子,民间烟花大会开始了:小花篮、降落伞、钻天猴、信号弹……哔哔哔……吱吱吱……啪啪啪……星空下,火树银花,点亮一双双幸福的眼眸,那才叫过年啊!
年初二,站在冷嗖嗖的阳台上,忆及过去的一切,忍不住嘴角上扬。人说恋旧是老去的开始,而我,是越来越恋旧了。什么时候开始,年味渐渐淡了?许是从母亲离去的那一年,没了她老人家的操持,温暖便少了几许;许是从各自担起生活开始,孩子们都大了,我们散居各地,开始为各种事情劳心劳力,“年”是属于孩子的,大人们似乎只有“关”。
三年未归,这块土地也正经历巨大的变革,这几日家人们嘴里的聊天说笑,让我熟悉又陌生。国企改革,许多单位划归地方,“职工医院”已更名为“德兴市第二医院”了。大院里和父母同辈的老人们,已陆续走得差不多了,如今回到家中,再也不会有人等我到半夜,在我踏上四楼的那一瞬间,迅速把门打开了。楼下伟明爸妈再也不会操着无锡口音,笑眯眯地招呼:”小萍回来啦。”还有阿巧伯伯家的胡阿姨,以往她老人家碰到我,总会操着乡音跟我聊聊天,听姐姐说,她身体不太好,也搬到儿子家去了。居民区里进进出出的,是一张张年轻陌生的脸,他们淡淡地看着我,我也淡淡地看着他们,大概就跟当年的人们看着年轻的我一样吧。
昨天下午,独自冒雨走在矿区大道上,主干道上的樟树上,一盏盏小红灯笼格外醒目,脚踩在落下的樟树果上,“咔嚓咔嚓”有种不真实的感觉,母校的楼上隐约有学子走过,听说高三最优秀的那拨孩子年初二就复课了,当年的我也曾和他们一样,站在四楼走廊上眺望远方,渴望目光能冲破重重山峦,去看外面那个盛大的世界。而今,虽未千帆阅尽,却也了然,人这一世,从出走到回归,遇见的人,经历的事,就是让你渐渐明白,哪些才是你可以握住,应该珍惜的,比如亲情,比如这块土地,你对它那莫名的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