伟大的“反匹配”

我想请你们先回答一下下面几个简单的问题。

如果你是一个爱读书爱学习的学生，你愿不愿意跟每天打游戏、逃课的人做同学呢？

如果你是一个在事业上有抱负的人，你愿不愿意跟不求上进、每天聊八卦混日子的同事一起工作呢？

如果你有科比那样的篮球水平，你愿意只呆在CBA里面发展吗？

如果你有不为人知的音乐才华，你愿意找一个不懂音乐的人做配偶度过一生吗？

这些问题看上去很傻，事实上，它们确实很傻。但都涉及到我今天要讲的一个关键词：匹配。

从上面的问题我们是不是可以发现一个很浅显的规律：人，是渴望与自己匹配的生活的。

匹配，给人们带来幸福。

有一个关系好到能穿一条裤子的兄弟，幸福！找到心有灵犀的伴侣，幸福！在同一个粉丝圈追星，幸福！每天听到网易云推荐的自己喜欢的歌，幸福！能匹配到一群默契的队友打游戏，幸福！

匹配，给合作带来效率。

一家创业公司，需要有共识的人一起战斗，拒绝猪队友，该怎么做呢？招一些人进来，然后用纪律驯化他们吗？或者，用培训和推心置腹的谈话，说服他们或者迁就他们吗？

都不对，效率都太低。

唯一有效的方式，就是严把招聘关，把价值观不匹配的人排斥在公司的外面，这是达成共识最快的方式。吴伯凡老师在他的专栏《伯凡·日知录》里面就讲过，全世界排名第一的管理理念，非常简单，就是“No Asshole”，没有混蛋。只要公司里全都是价值观高度匹配的员工，哪来那么多矛盾和问题。

这一总结下来，匹配这东西多好啊，既能让人开心又能赚钱，一举两得，得多多使用呀。

但最近重读了一本书，是美国最受欢迎的经济学作家科文在去年写的《自满阶级》（The Complacent Class）。他在书中发出了“美国的发展将走向停滞”的盛世危言，用大量实例和论证说明了美国现在严重的阶层分化现状和暗流涌动的社会冲突，他指出，使美国阶层分化到现在这个地步的一个主要原因，就是匹配做的太好了。

过去三十年，美国人都卡在以教育、社会关系和收入划分的阶层之中，匹配的效率提升加剧了这种社会阶层固化和大小企业差距拉大的情况。婚姻是一个很好的例子，“门当户对”的婚姻成了主流，加剧了人以群分，拉大了贫富差距。匹配不仅仅发生在婚姻，也体现在企业与员工的匹配，尤其是大企业更容易吸引到那些教育经历、经验、技能，以及文化都匹配的高质量的员工，这种优秀资源的集中也强化了“精英主义”。美国的精英们可能会歌颂多元化，但实际上，美国人正在把自己封闭在“志同道合者”的小圈子里。当精英陷入自满时，大企业日趋保守，整个社会的活力就会堪忧。

在资源的高度匹配下，每个阶层都表现得十分地安逸和满足，但阶层的固化，加剧了阶层之间的割裂，这种割裂可能暂时被一种弥漫的自满情绪所掩盖，可是只要掀开自满表象的一角，就能看到不满情绪的汹涌。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是一个分水岭。金融危机让美国的普罗大众对专家、精英与技术官僚失去了信任，美国希望找到新的方向，但是因为“自满”而无法有所突破，反而给了特朗普代表的民粹主义上位的机会，特朗普的上台恰恰是“自满”表现之下不满的大爆发。

书中提到了一个现象，并给出了十分有意思的解释。这个现象是休闲文化的兴起，富人不再西装革履，而是开始流行穿休闲装。作者科文称之为——“反信号”，就是特别在意地告诉别人：你一点也不在乎。这种“反信号”的流行，看起来像是美国不讲究阶级、不讲究身份，实际上这是因为富裕阶层已经感觉不到底层上升的威胁，才会不在意用衣服来区分阶层。打个比方，如果你要面试两位职员，或者看两个创业者呈现自己的商业策划，一个穿着随意，另一个西装笔挺，那你肯定会对那个穿西装的有额外的好感，因为你能从这一身衣服上看出这个人对你的态度嘛。穿西装，在什么时候才有效，竞争的时候呀，如果另一个人不管随便讲些什么都是赢定了的，那他何必把自己勒得这么难受呢？“反信号”服务了成功者，却让年轻人表达努力的信号变得更困难，也因此成为一个鼓励阶层固化，而不是阶层流动的信号。

这一次重读，我明白了一个道理，突然就用它解释清楚了很多很多问题。这个道理是——匹配对于个人，那无疑是好的，但如果是对于大到国家的集体来说的话，使用它就要慎之又慎了。

而中国，就是把匹配这个工具用得最慎重的国家。

我之前理解不了高考的应试教育为什么改得这么慢，居然还把中考给免掉让参差不齐的考生进入同一所学校搞得老师无所适从，室友也抱怨家里对点扶贫时逢年过节都要去送东西还得帮人家在城里找工作、帮孩子找个好学校，还有人人可见的铺天盖地的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以及教人牙痒的言论封杀。

中国这么干是为了什么呀？不就是在极力避免匹配过度后带来的社会分化嘛，不就是为了中国人民上上下下一条心嘛。你现在可以停下来想想，在中国，你有特别特别仇视的团体或组织吗？

一下子不好想吧，美国就多了，竖着分出三个不流动的阶层，横着分出民主党和共和党，还会有白人黑人同性恋非同性恋。就在即将大选之前，希拉里对她的支持者发表了一番公开言论。她说，特朗普的支持者中有一半是种族主义者、性别歧视者、同性恋恐惧者、外国人恐惧者、伊斯兰恐惧者 —— 是“一篮子卑劣的人（the basket of deplorables)”。可是在中国，你是绝对不可能听到一个领导人发出这样的声音的呀！

中国政府留应试让农村的孩子凭课本也能上大学，大费财政修公路让贫困户的生活有个自食其力的奔头，不断地宣传“一个华夏民族”的团结思想，就是在竭尽全力地铲通阶层之间的障碍啊。

中国，是在慎重地阻碍个体的自我匹配，因为她在艰难但坚定地完成一个极复杂集体的统一，这是这个追求个体自由时代，最难做的事情，而中国，是做得最好的国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