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之事，皆难如意，世间之人，都不如你

他们相识于高中，同班同学。在那个保守又羞涩的年代，他们坐了多年的同桌，却极少有交流，高中三年他与她总共说过的话只用一只手就可以数过来。

很久以后当她回忆起来那段日子，能想到的就只是无聊的课程与考试，至于少年的他，只是一个模糊的侧影而已，是那个“似乎有点聪明，很会做恶作剧”的男生。

那时的国家仍处于一场所谓革命的后期，一切混乱都没有彻底平静。日子有一点无聊，有一点迷茫，有一点激荡。

无论怎样，高中三年还是就这样匆匆滑过，高考时，她如愿考上了东北那个知名学府，远离了家乡，而他也在考试中榜上有名，坐着火车来到了南方的一个城市，进入了军校。

作为高考恢复初期的应届毕业生，考上大学的寥寥，他与她同时位列其中。不知是这小小的共同点让他注意到了她，还是之前同桌时的只言片语曾触动过他，男生那颗年轻的心，就这样悄悄埋下了一丝期盼。

那是在18岁的那一年，未来会怎样，他们并不知晓也从未考虑。大学的生活一切都是崭新的，生活仿佛充满了无数种的可能性。

女孩的日子波澜不惊，却也有滋有味。她会为复杂的高数头疼，也会在枯燥的毛概课上溜出去买瓜子，还会在寝室里与同学整晚聊天，同时也会在看完手抄本的小说之后偷偷憧憬着爱情。

而此时，在祖国另一端的男生，也认识了一众北京老乡，并以无数合作完成的恶作剧而闻名整个校园。

他们在各自毫不相干的生活里就那样一天天地过下去，一切就像是理所当然。女孩并不知道那恼人的高数会在很久之后忽然成为一个梦魇纠缠着自己的梦境，而男孩也从没想过一起恶作剧的老乡在多年以后成为了一辈子的兄弟，在那些艰难的日子里，给了自己和妻子莫大的帮助。

转眼大学毕业，女孩回到了北京工作，而男孩按照学校的分配，来到了东南沿海的一座城市，成为了沿海舰队的一员。

那一年的探亲假，男孩回到北京，辗转打听到了女孩的现状与住处。他经过了怎样的心理活动，如今我们已无从知晓，只是他大胆地来到了女孩家楼下，见到了刚刚下班回来的她。看到多年未见的老同学站在面前，女孩很诧异，然而这个老同学说出的话更是让女孩惊讶非常，并且再也无法平静。

那是个质朴的年代，无论是物质还是精神，人们对一切的浪漫并不熟悉。在见面的那一刻，男孩非常直白且大胆地向女孩表达出了自己的感情。

许多年以后，当经历了人生起落的她向我说起最初的这一切，淡淡的微笑始终挂在嘴边，神色平静，眼神柔和了许多，她说，她也曾问过男生，这感情从何而起，男生自己也说不清楚，只是绝不是在表白的那一年。他曾将对她的感情埋藏在心里许多年，只因两人大学相隔了半个中国，他认为自己无法时刻陪在女孩身边，保护她，照顾她，因此迟迟没有对她说明。也正因这默默的关怀，当年的女孩在大学过得无忧无虑，没有过早的开始相思煎熬，也为这段感情避免了因年轻而可能产生的许多变数。

她说，一开始对于他，她是没有什么感觉的，毕竟上学时说话不多，也没有任何接触。但是在他再次出现之后，她越发地发现了男孩的好。

两个人在一起总有讲不完的话，说话办事都是那样合拍。女孩在大学期间曾经历过一段失败的恋情，被无数的吵架充斥，彼时在那个男生眼中她所有的缺点，此时却变成了男孩心里女孩最最可爱的地方。“也许这就是合适吧，”多年以后她这样说，“那时的我们，几乎从不吵架，我的想法和他的想法总是在没有沟通之前就出奇的一致。他对我又是那样体贴。”就这样，女孩从没有感觉，渐渐爱上了这个忽然出现在自己生活中的男生，尽管男孩在假期结束后回到了部队，两个人又相隔了半个中国，但是距离却没有对他们的爱情产生丝毫影响。在高中毕业7年之后，他们走入了婚姻。

那时的他们，无论是在家人还是朋友的眼中，都是模范夫妻，相爱至深，从不吵架，日子过的幸福无比，令人艳羡。

就在几天前，她去了一位多年老友家中做客，见到了朋友的妈妈，老太太还笑呵呵的对她说，还记得当年你和他感情多好啊，都不吵架。她回来后自嘲地跟我说，“可见不吵架也不是好事。”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开始相信幸福守恒，那样幸福的日子，用完就完了。

新婚的那几年，他依然在地方服役，直到孩子出生，两个人动用了各种关系，几经辗转，终于把他调回了北京，一家人才团聚，在单位分的筒子楼里，过上了挤挤挨挨热热闹闹的日子。

几年后，他转业，同朋友一起创业。在两个人的共同努力下，他们的生活越过越好，家里也渐渐富裕起来。他开始有应酬，出去吃饭喝酒唱KTV。

那年北京的KTV管理并不规范，陪酒的小姐普遍存在，他却只是一个人静静坐在角落，对这种事情不理不睬。朋友们笑他各色，笑他妻管严，他也只是笑笑，说他不是怕老婆，只是不想让老婆知道以后伤心。

他们的婚姻就这样走过了5年、7年、10年，感情却仿佛精心酿制的酒，时间越长越是散发出迷人的醇香。

就在婚姻的第十个年头里，不知是从哪一天，上帝躲在云后偷偷一笑，他们的生活就在不知不觉间，掀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那年孩子只有7岁，才刚刚上小学，他们每周一起去送孩子上学，看着小小的孩子背着大大的书包，拽拽的走进校门，从来都是欣慰与欢喜充斥心间的他们，却忽然间被割舍不下的牵挂与面对不公命运的凄凉感击倒。

就是那一年，年轻的她忽然患上了乳腺癌。我不知道他们究竟经历过多少个不眠的夜晚，女儿还那么小，她不敢想象如果失去妈妈，她要怎样生活。查出不久她便入院治疗，他始终陪伴左右。

化疗是痛苦的，恶心，呕吐，高烧，还会大把大把掉头发，幸好有他在。她知道自己一定丑极了，但是他看她的眼神却温柔一如既往，把她照顾的无微不至，在周末从学校接回女儿，三个人总会团聚在医院病房里。

小小的孩子并不能理解生与死的概念，只是盼望妈妈快点好，来到病房看到妈妈，就像是回家一样。那时的那间医院，那间病房，总是充满了欢声笑语。

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那些年的生活，在现在看来，就像是一出电视剧，揪心的剧情一个接着一个。

在手术成功后，她痊愈出院了，身体慢慢恢复起来，面对癌症这个可怕的字眼，她有惊无险地挺了过来，对于他们来说真是天大的好消息，美好的生活仿佛又在眼前缓缓展开了。

记得那段时间，他们经常带着孩子去家附近一家国际连锁的大超市买东西，花花绿绿的零食，国产的，进口的，只要孩子想要他们统统买来。

那仿佛是压抑之后的疯狂释放，只要看到孩子满足欣喜的笑脸，他们就觉得发自心底的高兴，就觉得生活充满了力量，充满了希望。然而这种简单快乐的生活并没有持续很久，癌症再次降临到这个家庭。

这次是他，一直不听话的胃终于爆发出了世上最令人谈之色变的疾病。这无疑是又一记沉痛的打击。我们不知道当时只有三十五岁的他们，年轻的他们，是怎样坚强起来勇敢面对这接二连三的命运玩笑的，任何一个家庭哪怕面对其中一样都会有毁灭性的影响，而他们两个人，相爱至深的两个人，却在两年之间接连面对了彼此的病痛。

要知道癌症往往是致命的，而与女人的癌症早期不同，男人这次查出的是胃癌晚期。这对曾经幸福的夫妻在那些年无时无刻不被失去彼此的阴影笼罩。

这样大的心理压力，这样沉重而又无力的巨大悲伤，我无法想象他们要怎样面对，怎样承担，更不用说接踵而来的巨额治疗费用。

女儿当时在家旁边的一家私立寄宿制学校上二年级，在学年结束时，她义无反顾地来到学校，无论老师怎样挽留，毅然决然地给孩子转了学校，即使老师提出减免学费的条件，即使当时并没有找到下一个合适的学校来接受女儿。记得离开学校那一天，老师还在试图挽留，她与老师谈着谈着便泪流满面，没有人知道她其实是怕，怕他的时间不多了，怕忽然哪一天一直隐藏在心底不愿去想不愿触碰的成为了现实，她只想让女儿走读，才能多一点时间陪陪爸爸，多一点时间，一家人能在一起，即使明知有什么样的未来等在前面，也给自己一些机会，假装像正常的家庭一样，三个人在一起，正正常常的过寻常人的日子。

其实她明白，这样的寻常日子，也许真的不多了。

他们两个人都是真正的乐天派，即便在那艰难的日子里，他们也没有选择愁眉苦脸地过。只要不是在医院治疗，他们都会尽可能地按时接送女儿上下学，在周末带她一点一点玩遍整个北京城。

在那几年，女儿几乎转遍了北京所有的博物馆、游乐园、公园，他俩最喜欢的香山植物园，他们更是去了无数遍。

既然命运无处可躲，那就乐观积极地去面对，即便回忆起来，也是充满了快乐，便没有遗憾。

在没有出游安排的周日，他会带着女儿早早起床，去小公园里锻炼身体，陪女儿跳跳绳打打羽毛球，太阳高照之后父女俩去老家肉饼饱饱的吃顿早饭再回家，日子依然是简单快乐地进行着，看着女儿无忧无虑的笑脸，他们真的感到了欣慰。

虽然心底的苦、愁、与怕无处排遣，但也从没有流露一点。只是有一晚，他与朋友们出去吃饭，却喝到醉醺醺地，很晚才回家。她看他蹲在厕所吐的昏天黑地，心里又痛又恼，她知道，他心里难过，她知道他被病痛折磨，她也明白，他对女儿，对她，是怎样的放心不下，种种压力下的他需要发泄。

然而她也恨，恨他这种时候还不知道好好珍惜自己的身体，恨他让自己担心。一时她心里五味杂陈，骂了他两句便痛哭失声。那一刻的她与他，真的不知道未来会怎样，自己会怎样，在泪水中迷茫到绝望。

97年，这个她一生都不会忘记的年头，在一如往常的爆竹声中到来了。

年初时，邓小平逝世，不到9岁的女儿坐在电视机前，看着看着新闻忽然就哭了。他们当时见了，觉得小孩子还这么多愁善感，满有趣的。

现在想来，不知道小孩子是不是第六感灵敏，对后来发生的事情潜意识里有所察觉。那一年，他的病情逐渐恶化，在医生的谈话中越来越多地听到“转移”这两个字。他们曾彻夜商量要不要放弃治疗，全家搬到环境好风景好的小城市，放慢生活的脚步，静静享受生活。最终不知因为什么，他还是依照常规住进了医院，按部就班地接受治疗。

她除了上班就是在医院陪他，不顾自己大病初愈的身体，只是不愿错过能与他相伴的每一秒。那年的中秋节，女儿放学后就带着买好的零食来到了医院，他们三个人，在小小的病房里，吃着零食，看着电视，被片刻的平静与幸福环绕。

那些年，家对面的这间专科医院成了他们三人除家之外最熟悉的地方，甚至女儿与小伙伴玩耍都会选在医院的院子里，累了就可以上楼见到爸爸妈妈，轻车熟路就像回家。真正的家却成为了一个睡觉的住所。

尽管他们努力地治疗，努力地生活，努力地给孩子创造快乐的氛围，那个庞大而令人压抑恐惧的结局，却静静等候在哪里，从不会因为他们的积极快乐而掉头离开。

10月2日，这个在以后十年里都令她痛苦非常的日子，就那样到来了。他走了，他们的努力没有留住他，他们至深的爱情没有留住他，在坚持了两年之后，他可以说是解脱了。她一反常态地平静，平静地让人感到担心。她一个人默默地处理完他的后事，找了份忙碌异常的外企工作，一个人扛起整个家庭，挣钱，还债，养活幼小的女儿。

没有人知道，她在默默承受着怎样的痛苦，只是最初的两年里，她学会上网，认识了一众网友，常常在劳累工作一天之后与网友出去玩到深夜才回家，到家时孩子已经熟睡。

我们不知道她看着曾经他生活的那个家，感受着他留下的无所不在的气息，记忆，怎样熬过一个又一个夜晚，怔怔等待着天明。

多年以后，当她从这一切痛苦中慢慢走出，她告诉过我，最初那样地深夜与朋友在外面玩耍，只是因为害怕回家，害怕一个人面对漫漫夜晚，只是想把自己的精力一点一点耗干，回家可以什么都不想，倒下就睡。

却不知道，从此熬乱了自己的作息，熬坏了自己的心脏。即便如此，她也觉得值得，面对无法承受的痛苦，她只能选择逃避，她明白自己不能垮掉，还有幼小的孩子要照顾，那是她的孩子，更是他的。所以她逃避，这样才能好过一点。

人们都说，时间是治愈一切伤痛最好的良药，可是对于她，时间在她那份难以磨灭的感情面前却失了效。

这些年她才慢慢从那段感情中走出来，她数次对我说，在他走后的十年里，真的是每次想起他来就心痛难耐，只能告诉自己努力不去想，却屡屡在梦中梦到他，梦到以前他们共同经历过的一切，梦到他来找她，来看她，无数次地在午夜梦回时哭湿了枕头。

她只是看着女儿一点一点成长，看着女儿身上酷似他的小小神情与动作，才觉得欣慰。每年的清明与国庆节，她必带女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