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杂记(三)-始终一书生
1、学而时习之,不亦乐乎?
这是《论语》中的第一句,其义盖人尽皆知:学习并经常地复习所学内空,不也是一件很快乐的事吗?老师们常用这句话勉励学生认真学习,但收效皆不佳。此中原因很简单,是因为学生们大概从未从复习中体会到乐趣,所以孔子的这一句话,在现在的学生们看来,就是一句空话,骗人的话。
其实不然。孔子的这句话是有其深意的。《说文解字》中说“习,数飞也”。朱熹解为“鸟数飞也”。小鸟反复地练习飞行,就是“习”。这种练习过程对于小鸟来说,是充满喜悦的。试想小鸟在经过反复的练习之后,终于能一飞而起,翱翔于空中时,那种喜悦确乎是言辞难以形容的,孔子的“不亦乐乎”这一反问的句式,恰是表达了这种巨大的难以言表的喜悦。
孔子从自己的所学所习中获得了巨大的乐趣,那么孔子当年学的是什么呢?这个我们已经无法知道的很具体了。但可以想见,孔子所学,一定不是被动的,一定是发自内心想学习的。比如“礼”。学习“礼”的过程肯定要不断的练习,在这种练习的过程中会对对“礼”的理解更加深入,不断的练习让自己一天天地学有所成,这样才会有快乐的体验。
今天的学习,大多是功利性的,被动灌输式的。都是被动的“学”,被动的“习”,哪有乐可言呢?
2、春秋笔法
钱穆是史学大家,春秋笔法当烂熟胸中。其《师友杂忆》一书可视为个人传记,可谓“私人历史”,其中对人对事的记述,时有春秋笔法。兹举一例如下:钱穆惨淡经营的新亚书院最终成为香港中文大学最重要的一部分,这是钱穆同意的。并且在钱穆的一再坚持之下,香港政府才同意香港中文大学的第一任校长选择中国人担任。在选择中国人担任校长的大前提下,具体选择谁,完全由香港政府决定。后来选择的是李卓敏,美籍华人,有名的经济学家。此人最初肄业于金陵大学,后来在南开大学、西南联大、国立中央大学任经济学教授。
钱穆也在西南联大任教,当认识李。但钱穆在《师友杂忆-新亚书院(五)》中提到香港中文大学校长时,竟连李卓敏的名字都没有说出来。原文如下:又议校名问题,或主取名“中山大学”,或主名“九龙大学”,其他尚有多名,久不决。余谓,不如径取已用之英文名直译为“中文大学”,众无异议。新校长既来,召崇基、联合、新亚三院院长每周开一联席会议,遇有异见,举手多数即通过。余与富尔敦、毛勤以前彼此讨论商榷之情形,今则渺不可得矣。
从这段话中,可以感觉到钱穆对新校长的臧否。按常理,此处就对新校长作一简单介绍,但钱氏“惜墨如金”,对新校长的一切只字未提,只以“新校长”三字名之。钱氏对新校长的行为作风亦是失望有加,一句“余与富尔敦、毛勤以前彼此讨论商榷之情形,今则渺不可得矣。”尽显之。特别是“渺不可得矣”这一句,对以前透露着深深的怀念。细思之,钱氏为一旧派,看重传统,看重学人在一起研习问难讨论商榷,而“新校长”却是一派新风,遇有异见,举手表决。这和钱氏的办学理念相差远矣。钱氏遂更坚定了自己辞职的决心。
余读书读到此处时,对钱氏对新校长的“惜墨如金”大感诧异。在网上搜了一下钱和李的关系,方知其中委曲。遂亦明白了这一“惜墨如金”乃有春秋笔法也。
后读到钱穆1986年四月,应联合报副刊“母亲节特辑”邀稿而撰的《怀念我的母亲》一文,时钱氏92岁。文中有这样几句:我七十一岁那年,正是我父母双亲的百岁冥寿,我原准备在那时补作一番纪念。不幸那年正逢我辞去新亚校长职务,遭遇到从所示有的烦困,因此而患目疾,住医院动手术。未待复原,又有马来亚之远行。一连串烦杂不安的生活,亦未能补行一番吊祭之礼。这是我至今遗憾在心的。
从这段话中可知,钱穆当年辞去新亚院长,是有其不得已或者说是无奈的。这其中的关键当是新亚并入香港中文大学后,有大学校长统一筹划,诸多事项,钱穆不得自处,又无据理申辩之途。这与自己当初办学之理想相差殊远,钱氏遂在无奈中选择了辞去新亚院长之职,以避开烦冗,走向其一生所钟的学术了。
钱穆辞去新亚院长有其不得已处。而当年钱穆担任新亚院长,更有其不得已处。最初提议在香港办一学校的并不是钱穆,而是张其昀,张是著名的地理学家,竺可桢的学生,在浙江大学任教,后去台湾。据说当年蒋介石下定决心去台湾,就是张的大力劝荐。1949年的春天,张与钱在广州街头相遇,张即对钱说了欲在香港办学一事。钱因以往张曾几次欲聘其去浙大而未从,心有余疚。听说张要在香港办学,遂言定当追随,“以赎前疚”。当时张还联系了另外三个人一起办学,一名谢幼伟,一名崔书琴,还有一人名未知。后张被蒋介石电召,匆匆赴台。谢崔二人先赴香港筹备,二人在香港教育司立案时,推钱穆为校长。钱当时还在广州,闻讯大惊,遂去书辞谢,“谓余仅求在新学校任教职,绝不愿预闻行政职务,更不愿担任校长名义。
后钱穆去港,谢崔二人当面告诉钱穆说,教育司已立案,傥有更易,恐怕于办学不利。又说他二人愿尽力于学校行政事务,钱穆仅负一名义,这样,钱穆才“勉允之”。不想世事多变,不久,谢去印尼任某报总编辑,再不久,崔又去台北。至此,这个新办的学校一切的事务都落到了钱穆一个人的肩上。新亚初创时艰辛备至,钱穆一生从事教育,不忍弃之。遂开始了新亚之筚路蓝缕之创业之路。
以上诸事,在钱穆的《师友杂忆-新亚书院》和《纪念张晓锋吾友》两文中均有详述。欲其详者可参阅之。
3、始终一书生
外界称钱穆为中国最后一位士大夫。钱氏本人把自己定义为“始终一书生”。书生专务读书,士大夫除读书外还治世治国。钱氏一生从事教育,未从政,以此观之,其说自己为一书生,实挚语也。(钱穆一生当中,正式担任过的政府职务是“文化教育访问团团长”,仅此一职,再无其它。此事见于《八十忆双亲师友杂记》一书附录之《纪念张晓峰吾友》一文。时张晓峰任台湾教育部长,组织文化教育访问团去日本访问,邀尚在香港的钱穆来台作为团长带团出访日本。钱穆在文中言:晓峰初任教育部长,余又得任文化教育访问团团长,赴日报聘。为余生平得正式担任政府职务仅有之一次。同行者凡六人,皆台湾学术界名流,而晓峰特邀余远自香港来任团长之职。)
在《师友杂忆-在台定居》中,钱氏如是言:余写成《八十忆双亲》一文,此乃常萦余一生之怀想中者,亦可谓余生命中最有意义价值之所在。余之八十年生命,深根固柢皆在此,非可为外人道。余每念毕生苦学,勤读勒写,始终一书生,若无变。然国事则始终在大变中,即余之家庭亦然。
钱穆深感父母对自己人生影响之深,一生遵双亲教诲,“勤读勒写”,从未改变,诚乃“一书生”也。但国事则始终在变化之中,国事一直在变,而钱氏之读书生活却一直没有因为国事而有所改变,一直沉浸在他所倾心的传统历史文化之中,并没有随当时之时代风潮。这也是钱氏被人诟病之处。在那个国家剧变的年代,多少人投笔从戎,报效国家。在钱氏眼里,书生报国之途,即为首先应该读好书,而不是到前线。所以在抗战期间,钱氏不止一次在校园演讲,不赞成学生去延安。钱氏亦因此遂被斥为“冥顽不灵”(师友杂忆-昆明五华书院及无锡江南大学》“闻一多尤跋扈,公开在报纸骂余为冥顽不灵。时陈寅恪尚在昆明,亲见其文。后寅恪来成都,说告余。又谓:君傥在滇,当可以诽谤罪讼之法庭。余谓:此乃一时思想问题。凡联大左倾诸教授,几无不视余为公敌,一多直率,遂以形之笔墨而已。此等事又岂法堂所能判。因相与欷嘘”。)
从以上文字中,可窥见钱氏之书生本色。后钱氏在香港创办新亚书院,曾感慨,书生报国,仅能如此。则钱氏一生,乃始终一书生,实为挚语也。钱氏把自己的一生投入到传统文化之中,在《师友杂忆-在台定居》中,钱氏言:余之毕生写作,皆期为国人读古书旧籍开门路。则钱氏诚为一无限倾心于中华传统文化之书生,毕生为宏扬传统文化而孜孜于“勤读勒写”中,其情可感也。
4、最后的“士”
钱穆在《怀念我的父亲》(见《师友杂忆-附录》)说“但先父可谓乃中国两千五百年来士传统之最后一代,继此后乃渐不见有所谓士。”“自先父之殁,亦可谓中国传统之士阶层自此灭迹,不复再见。此在中国文化史上,乃不得不谓是可追念可惋惜一绝大之变化。”
中国传统士人皆有“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愿,但鲜能全及之。钱穆晚年居住的房间里有一联,乃朱子语。联曰:立修齐志,读圣贤书。钱氏言其父“实即如此”。钱穆认为自己的父亲一生是做到了“修身齐家”,但未有“治国平天下”。孟子有言“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中国传统的典型的士,高悬着一个“修齐治平”的宏大理想,在这个理想照耀之下,勤读“圣贤书”。作为一个“士”,读圣贤书当为不可或缺之因素,饱读圣贤书之过程中,“修齐治平”四者,前两者皆当可为之,后两者则要看机遇了。以此观之,钱穆之父,确为一典型优秀的“士”。在他的影响下,出了钱穆这样一位大师级国学家,是其齐家之杰作。根据钱穆的《八十忆双亲》一书,可知其父之“修身”之严。“修身齐家”是钱父一生最大的业绩。
钱穆对其父怀有无限尊崇之情,在《怀念的我父亲》一文中,钱穆言曰:先父之为人,则实正为当时士传统最好一榜样。至于余毕生为一学校教师,自民初迄今,已达七十五年。平生仅好读中国书,亦仅能读中国书。曰修身,曰齐家,曰治国,曰平天下,仅传空言,无当实事。上念吾父,虽曰病贫家居,修身齐家之于治国平天下,事功不同,而正心、诚意、致知、格物,明德之本,则无大差异。吾道一以贯之,而生命精神则融在此一大道中。穷达进退,可不计虑及之。而其立德居心,则终始一贯,即沉浸在此人群大道 。所谓“忠恕违道不远”,通天人,合内外,古人复起,亦可于吾先父之所为,轨辙相符,不复与易。则又何穷通夭寿之足计。
又,在《怀念我的父亲》一文中,钱氏还记述了一件奇异之事,录如下:抑犹念先母自先父卒,岁月必梦。每梦必以告余兄弟。一夕,忽梦先父已升为城隍神,醒而详告余兄弟以梦中经过。自此乃不复再梦。然则先父之辞世,依先母之意,宜当升为一城隍,乃可不愧不怍,长此无憾。知先父生平之志行所在者,宜莫如先母之为允当而深切矣。此一事虽若迷信,但亦当于双亲生平志行情感之所在。故并此书之,他不复及。
5、钱穆之“学”
钱穆虽仅中学毕业,但一生“勤读勒写”,终成一代大家,令人钦佩。其一生所治,先历史,后文化,始终不离中国古代传统。关于自己一生之学术,钱穆有如下自述:
“余自国史大纲以前所为,乃属历史性论文。仅为古人伸冤,作不平鸣,如是而已。此后造论著书,多属文化性,提倡复兴中国文化,或作中西文化比较,其开始转机,则当自为《思想与时代》撰文始。”
“余之生平,实可谓无一创见,无一新说,一切皆述而不作,信而好古。若谓余言有得,则所得在古人。若谓余言有失,则所失亦在古人。余前半生所言可谓属于历史性方面,皆有历史可证。此下属于文化性方面诸论文,则证明当在后世。余尝谓对当前一切无可乐观,对未来则后生可畏,无悲观可言。故凡余所言之是非得失,必当待之后世而得论定,此则有望于国人之见谅。”
读以上诸语,可知钱氏对自己所著所述,是颇有自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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