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坚强和温柔的代名词——短篇小说《石头》

2017-08-09  本文已影响0人  微云星

文/魏云鑫

老石头看见前面是个上坡,他不得不从三轮车上滑下来,一手掌着后面的货物,一手用力地推着。

城里每条道路都挤满了车。香烟盒子一样长而规矩的公交车,野兽一样载满建材的货车,馒头一样有完美轮廓的轿车,总之各式各样,颜色不一,大的有大的威势力量,小的有小的精致漂亮。只有老石头推着锈迹斑斑的旧三轮自行车,在路的正中央踩着白线吃力地爬上坡。

他连拉带拽地有力地控制着笨重的三轮车,铺了薄灰的头发竖了起来。正是深秋九月,他却只裹了件单薄的矿工服。好在这会儿午日当头,晴空里只有掉了队的半抹云儿。老石头刷了淤泥一样的黑手臂露在干燥的空气中,因为用力而跳出的青筋,像小蛇一样缠绕在他的手臂上。他脸上没有一块多余的肉,蜿蜒的褶纹里还隐隐有几处新伤旧疤,加之大汗淋漓,像极了烤得焦黄的面包皮。

老石头只顾死命拖着三轮车走,任由身边大大小的车辆与自己擦身而过。司机们并不在意这个不懂交通规则的乡巴佬儿,但还是放慢了速度,大声地按着喇叭提醒着他,直到安全地把他甩在身后才肯松手。行过的车辆扬起浑浊的尘风,狠狠地摔在老石头的脸上。

眼看着慢慢过了正午,长坡还有一大截,老石头不免有些心急。肚子里也软软的没有一点饭食。街上行人匆匆,车辆却不见得少,照例在经过他身边时毫不客气地按喇叭。

老石头沉沉地喘着气,额头上的汗水越过眉毛浸得眼睛睁不开,他只得歪头向肩头上快速地一揩。

过了好些时候,老石头嘴里吆喝了一声,拼尽余力,一股劲儿连人带车翻上了坡。老石头心说终于可以歇息了,于是轻轻踹了踹三轮车,又仔细检查了货物——一大一小两个土瓷酒罐,几块鹅卵石。心放下来了,老石头才赶忙甩了两把汗水,撑了撑酸痛僵硬的腰背。

然后老石头又跃上坐垫,谨慎而迅速地沿着白线骑着三轮。他腾出一只手,伸进衣兜,掏出一根香烟,衔在嘴里,又摸出个打火机,麻利地点燃,深深地吸上一口,浅浅地吐出云雾,脸上露出享受的神情。

偏偏又有一辆公交车急急地驶过,发出一声尖厉的斥责般的长鸣。

我又不聋,老石头心想,又慢慢地吐出一口淡淡的烟雾。

老石头避开车来车往的大街,左拐右转,熟练地在一条条狭窄潮湿的小巷里钻进钻出。从前没有宽阔街道的老城在老石头心里就像放了张地图似的,哪条巷子通向哪,到哪哪条路最近,他都了如指掌。这是老石头唯一可以在城里人面前骄傲的事。

不知哪来的一大片云遮住了太阳,使无人的空巷越发显得阴暗。巷子里飘着食物的腐败味儿和垃圾的恶臭味儿,角落里还淤着一摊腐水。这里听不到大街的繁闹声,只有老石头的喘息声和旧三轮车链条发出的咔嗒声。

老石头蹿出最后一条巷子,远远望见不远处的酒店,吁了口气。他把三轮车刹在酒店前面,滑下车,一手握着车把,一手去拣鹅卵石,一块一块垒在轮子后面。石头代替锁链,把三轮车牢牢的固定住了。然后他挽起袖子,两只树枝一样的手臂将大酒罐紧紧夹着抱起来,一咬牙,三步并作两步迈进酒店,小心地把酒罐放在地上。

店主是他的熟人。老石头不担心他的酒没个好价钱,于是他和店主攀谈着,聊最近城里的新鲜事和乡下的新鲜事。正说着,店主问老石头,你那在城里读书的儿子怎么样?

老石头一下子愣住,笑容消失了,显出了懊恼的神情。他瞥了一眼墙上的钟——吓了一跳——已经过了大半下午,于是他又心急了。店主看出了什么,连忙把话题转到了酒的价钱上来。

从酒店里出来,老石头抬头望了望天。天空里多出大团的棉花般的云,厚实宽大,太阳无奈地在里面挣扎,半露半隐。老石头掂了掂手中的一小沓钞票,叹了口气。肚子里一片翻腾,于是老石头去旁边的食铺买了两个冷了的馒头,靠着三轮车,就着小酒罐里的酒水,三两口就咽下了。他抹抹嘴,躬下身子去捡鹅卵石,好好地摆在货架上。

老石头急急地跨上三轮车,一脚深一脚浅地蹬起了踏板。没走两步,老石头想起了什么,猛地刹住,把三轮车停在路边。他低下头,眉头拧在了一起,脖子上的肌肉抽搐着,喉结一上一下。迟疑了一会儿,他下定了决心,撂下三轮车,一头扎进了药店。

鹅卵石是小石头还在穿裤衩的时候,光着脚丫子在浅溪里拣出来的。老石头把它们当做护身符随三轮车带着。想起小时候的儿子,老石头就像有蹬不完的劲儿。

天空里涌起了满满的云霭,日光已经沉寂了,但也没有完全阴下来。老石头额头上的汗珠还在太阳下熠熠地生光。他接到学校领导的“命令”,要他到小石头的中学来一趟。小石头是村里唯一考上城里的重点中学的孩子,学习任务重只能住校,有时候几个月才回一次家。老石头想起电话里校领导的语气,胸中像有什么东西在顶,心里慌得很。小石头到底在学校里犯了什么事,严重到他这个作家长的必须放下手里催紧的活儿,干粮都来不及带便蹬着三轮车上城里来?老石头又心焦起来。

老石头想起小时候的儿子,老是跟在他屁股后头,像多出来的小小的影子;人有那么懂事,又不爱哭,还很机灵,有时候还会逗干活劳累的父亲开心……这么乖的孩子,会犯什么事呢?老石头苦苦思索着。莫非跟城里那些富家公子哥沾染了恶气?要不就是惹了什么不该惹的人。这个年纪,不知好歹,喜欢犯冲……还有,会不会干了什么违法乱纪的事?老石头心里咯噔一下,这凭空跳出的想法让他愣了一会儿。停了停,老石头才又踩起踏板。他心里不住念着,小石头小时候那么懂事,又不爱哭,还很机灵,这么乖的孩子,会犯什么事儿呢?然而他心里的那个念头总忘不掉,反而随着自我安慰愈加强烈起来,使他越发的不安。

空气里没有了阳光的味道,从城市建筑群里基础的几股干瘪的风,在街角无力地打着旋儿。眼看着中学的轮廓渐渐丰实,老石头感到肠胃里一阵痉挛。饥饿、疲劳和干渴一并袭向他。他不敢再喝小酒罐里的酒,怕被学校保安当成闹事的酒鬼。

他麻利地把三轮车锁好,整整衣服,拖着步子向学校里去了。

老石头终于在教导处办公室见到了儿子。上中学以来,小石头猛长个头,倏地高出父亲一大截。面庞清秀,身子骨也结实健壮。老石头感觉都快不认识眼前这个年轻人了。

小石头埋着头,齐眉的刘海儿遮住了眼睛,直直地站着,安静得像一块石头。老石头想去拍拍儿子的肩膀,或者摸摸他的头发。但办公室里沉重严肃的气氛让老石头不敢动。老石头心里急得很,但又没办法,只好不安地站着,用余光瞟着坐在皮椅上的教导主任。

教导主任打量着这个皮肤黝黑个子矮小的中年人,放下手里的文件,请老石头坐下。老石头服从地谨慎地僵坐在旁边一张椅子上,半个臀部悬着,几乎要从椅子上滑下来。一坐下,老石头立刻感到一阵眩晕,脑子里糟糟的像一团浆糊。

你是家长?教导主任发话了。

对,对,就这孩子的。

那么你应该明白。教导主任靠在椅子上,用两个鼻孔对着老石头,口气里带着愠怒。我们的学校,是区县里的重点学校,我代表学校郑重地发出通告,学校里是不允许出现早恋现象的……

我没有!

小石头突然抬起头,抑制着几乎爆发的音量狠狠地抛出一句。老石头总算有点明白了。他回忆着刚进办公室时,迎面撞见的一个眼睛哭得红肿的长得很水灵的女孩子,出了会儿神。

教导主任不理会小石头的辩解,继续说,你的孩子很优秀,是个勤奋刻苦聪明的学生。我希望他能一心学习,不要因为这种……

我没有!

小石头几乎歇斯底里的话打断了教导主任,惊醒了发愣的老石头。老石头望向儿子被委屈和愤怒占据了的脸,想说点什么,但他瞥到教导主任脸上尴尬的神色,只能把嘴边的话又咽下去。

我亲眼所见,你……

我没有!

又是一声近乎绝望的呐喊。小石头的眼里湿润润的,嘴角微微抽搐着。他拼命忍住泪水,不去看老石头。

老石头低着头,不安的瞟向教导主任,额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心里好像要炸了似的。教导主任瞪着小石头,像个快沸了的水壶,拳头里握着钢笔,仿佛只要小石头嘴里再蹦出半个字,就算当着家长的面,他也会毫不犹豫地把手上的钢笔摔过去。

今天当着你父亲的面,你……

小石头又猛地抬起头,嘴里的话眼看就要滑出来,忽然腿弯剧烈地发麻,好像有块大石头砸了一下。他浑身一颤,失去了重心,身子往后一仰,重重地跪了下去,膝盖骨撞在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小石头疼得鼻子一酸,闪出了泪花。回头一看,老石头正像一座山一样立在后面,脸上写满了愤怒,却又带着惶恐。小石头和主任都吃了一惊,呆呆地望着他,实在不敢相信,那果断的一脚竟来自这个乡下来的憨实的男人。

赶快……赶快道歉,错了就承认!

教导主任从没见过这样粗鲁的教育方式,生怕继续下去会出什么乱子,急忙跳下座位,去劝慰这位父亲。

总算离开了学校,老石头带着小石头向三轮车走去。小石头一瘸一拐跟在后头,低着头不说一句话,显然还在计较着什么。

老石头也不说话。他时不时瞟一眼小石头,放慢些脚步好让他跟得上。他盼望着小石头能看他一眼,哪怕是抱怨自己一句也好。就这样在傍晚的沉默中,父子俩一起推出三轮车,沐着夕阳和路灯的暗光就上路了。

小石头安静地坐在后面的货架上,听着父亲有力而沉重的喘息,小心地摆弄着几块鹅卵石。他抬起头看了看父亲清癯的背影。在昏黄的路灯下,老石头粘着汗渍的单衣在交替的路灯间一明一暗,随着有节奏的踩踏一耸一低。

夕阳渐渐沉了下去,城市的街道完全被路灯所占领,到处都是沉默的明黄的灯光。三轮车发出吱呀的拉扯声,但仍有力地前进着。小石头心里像倒了辣油一样,有东西闷着发泄不出来。父亲硬求着主任把他拉回家“教育”,这让他总觉得自己好像被遣送的罪犯一样。他和父亲赌着气,一句话也不说。

老石头蹬着三轮车,隐隐明白小石头的心思,也索性不说话,只是嘴里模模糊糊地喊着骑车的号子——

一二……哟呵……一二……

又遇到一个上坡,老石头跳下车就要拉,小石头也毫不犹豫地翻下车,推着三轮车后面。

老石头很担心,就说,不用,你上去,我拉得动。

小石头稍稍一怔,回应着,我行,没事。

于是,两个相似却又分明的身影,推着一辆破三轮车,踏着延向同一个地方的路。

远远离开了一排排路灯,老石头拖着小石头转向一条孤寂黑暗的乡间小路。四下里没有了灯光,没有了汽笛,没有了燃油味儿,有的只是染了月光的黑夜,和扩散到地平线的寂寥无声。老石头凭着记忆,熟练地蹬车。突然的,小石头的肚子咕咕叫了起来。老石头也受了感应似的,肠子里翻翻腾腾发出骇人的声响。小石头扑哧笑出了声,老石头回过头,也嘿嘿的笑了起来。小石头瞥见月光照在老石头的脸上,映出满脸干裂的皱褶,心里一阵心酸。

三轮车在一幢老房子前停了下来。小石头下车,帮老石头把三轮车安置好,一起朝房子的白炽灯光走去。母亲早就在门槛上等,看到小石头,呼了口气,连忙招呼他们俩进屋。

母亲端上来热好的饭菜,小石头一阵狼吞虎咽过后,就瘸着腿去睡了。母亲瞅了瞅小石头,忙问老石头出什么事了,孩子腿咋了。老石头一边吞着一大碗面条,一边断断续续小声地诉说。

小石头实在有些乏了,他决定把一切事抛到脑后,于是把鞋一丢,衣服一甩,裹上被子,把自己沉在黑暗里。

慢慢地,睡意袭了上来,小石头有些不清醒了,困倦让他分不清是梦还是现实。但屋里的灯忽的亮了。他还不想醒,只把它当做梦。梦里一只大手把他的身子整个翻了过去。小石头趴在床上,还在迷糊。忽然,腿上好像被泼了水,一阵冰凉感袭上全身。而那只手用力地推摩着。

冰凉感和按压的痛楚使小石头终于清醒了过来。他撑起身子,转头一看,吓了一跳。平日里像山一样的父亲,蹲在床沿,一手拿着一瓶药水,一手在自己的腿弯里摩按。老石头挺直的头发油光光的,鬓颊上还有汗珠,嘴角还粘着面条里的辣椒末;脸上一条新伤痕已经裂开,露出粉红的带着血丝的生肉,汗水一钻进去,老石头就疼得抽一下。小石头看傻了眼。

眼前这位父亲,正把自己的生命和青春都化作药水,用力而温柔地渗进他的皮肤,融入他的生命。他想起路灯下微驼的背影,心里一阵愧疚。

小石头轻轻叫了声,爹。

老石头被惊了一下,看向小石头朦胧的睡眼,目光里透着歉意。他本已经脱去了单衣,身上披着一件旧棉袄。看到小石头醒了,他把手上的药水擦干,脱下棉袄,搭在小石头的肩背上,自己只穿一件背心。

就是力用得有点大了。老石头尴尬地笑笑。

小石头闻着军袄里父亲的汗味儿,看到父亲在寒风里竖起的汗毛,鼻子一酸,眼睛一下子湿了。老石头愣住了,一下子慌了神,赶忙把药水放在一边,轻轻地抚摸着儿子的背脊,不安地等待着。

过了一会儿,老石头说,爹对不住你。

小石头不说话,扯下旧棉袄,搭在父亲的肩背上。

爹知道你没那事。爹信你。真的。就算是有爹也不怪你,我看那女孩子好……唉,爹又说混账话了。爹信你,可人家教导主任不信,我这个当爹的总得要拿出点家长的样子来,是不是?……

这个石头一样的男人,石头一样的父亲,正在明黄的灯光下散发着无比亲切温柔的气息。

小石头望着父亲满是皱纹的脸,泪如泉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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