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常记忆编辑
这是一个房间,一个印满指纹的房间。
1
二零一三年七月一日,夏天。
安崇被秃顶上司一杯热咖啡破在头顶,然后上司在救护车的鸣笛声中远去。
全体员工给安崇鼓了掌,安崇在这一片鼓掌声中光荣辞职。
被炒鱿鱼的原因很简单,工作失误.
安崇最近总是在坐一个奇怪的梦。梦里他在做饭,还总闻到一股让人恶心的味道。
一觉醒来,他又总感觉自己缺了些什么,但又说不上来。连绵的梦让他白天上班都在梦游。
总之失去工作让他非常没有安全感。从孤儿院开始,他靠自己呼吸至今,已经很不容易了。
亲情是什么样的他并不知道,他甚至不知道他是怎么出现在孤儿院的?又是谁把他送进去的?
“从前”这个概念,于他而言非常虚幻,像极了一团雾,永远散不开。
安崇穿着沾大片咖啡渍的白衬衫,漫无目的走到一栋肮脏的宿舍楼下,宿管室没人,满是灰尘的玻璃窗前挂着糟木板,上面用红油漆写着特别抽象的两个大字:招聘。
安崇仔细看“招聘”下面的小红字:
招聘编辑。
条件:面议。
月薪:10W—100W。
地点:顶楼
安崇觉得这是在扯犊子,但是钱推着他的脚步往这栋宿舍楼走去,因为他的信用卡和房贷快还不上了。
除了卖肾,去这个扯犊子的编辑部看看,是一件值得浪费生命的事。
他按下顶楼的电梯,两分钟后,电梯门打开,他看见一个没有门的办公室。
里面的人不约而同转过头来,不可思议地盯着安崇。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保护动物。
安崇显然受到了惊吓,露出一个尴尬的职业笑容,忙道:“打扰了!”
他腿脚发软,心里只想赶紧跑,说着一手指头戳下电梯键。
就在这一瞬间,一个穿西装的矮胖秃子从里面嗖得冲出来,一脚横在电梯门上,提起安崇的衣领,把他给拎出来。
“卧槽!叔有话儿好说。”安崇缩着脖子喊道。
秃子听了,手里松开安崇,一脸喜庆向里头的人宣布道:“来新人了。”
所有人起立鼓掌,一个长发妞儿从人群走出来,长着一双狐狸眼,她塞了一张银行卡在安崇衣兜里,说:
“里面有十万块钱,这是一个月的保底钱,业绩好月入百万也是有希望的哦。”
安崇脑子嗡的一声,很炸。上来就扔王炸的公司,安崇还是第一次遇到,他一时竟不知作何反应。
秃子没给安崇反应的机会,一把手抓着安崇的手迅速往公司内部走。
每个人办公桌上都摆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牙齿、狗头、胶片、录音磁带……有的人什么都没有摆,就是对着空气乱扒瞎摸……
安崇看着这些画面头皮发麻,甚至想报警!他立马从衣兜里掏出那张银行卡塞回秃子手里,吼道:“我不干了!”
秃子闻此,拖着安崇走到门前停下脚步,安崇看到这扇门也愣住了,粉红色的漆,驼色欧式门框,一扇少女风十足的门。
秃子二话不说,拿了把镀金爱心钥匙开了门,一脚把安崇踹了进去。
狗日的!安崇一个踉跄,骂了娘!
这个房间很暗,安崇只听见“啪”的一声,房间里的灯开了。然后安崇感受到了一种更大的惊恐。
整个房间,四面八方,全是指纹。而且这些指纹不是照片那样贴上去的,而是印上去的!
印上去的黑色指纹,大小各异,一些还有明显的皴擦痕迹。
安崇看得触目惊心。有那样的痕迹,是逃离什么才会留下的?
“这是什么玩意!”安崇使劲挠头,问道。
“你的工作。”秃子笑道。
2
安崇想骂娘,但还是忍着抽秃子的冲动道:“我说我不干了。”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东西不是你说了算的。”秃子笑道。
安崇抡起拳头准备一拳招呼上去,但就是这个瞬间,忽然一段陌生的记忆钻入安崇的脑海。安崇不由自主地放下拳头,目光呆滞。
他整个人瞬间被那段记忆占据。
秃子似乎明白安崇在经历什么,称赞道:“审稿能力不错嘛。”
安崇被秃子这一句话拉回神,摇摇头,问:“刚才怎么回事儿?”
那段记忆中一个小男孩在一间废弃工厂里,蹲在两具尸体旁边。安崇看不清那两具尸体的脸,却仿佛闻到了尸体的恶臭。
突然,安崇左手背上出现一个红色的弧形图案,看上去就像是纹身。安崇用袖子使劲擦,却怎么也擦不掉。
“不用擦了,这是你的工作证。除非你完成工作,不然它是不会消失的。”秃子道。
安崇知道再怎么挣扎也没用,索性问他:“我要是不做呢,你们会杀了我么?”
秃子摇摇头,道:“不,你不会怎么样,只是迷茫。”
迷茫?什么是迷茫?
秃子见安崇一脸迷惑,继续补充道:“记忆这个东西,挺玄。你有它的时候很烦,丢了它也很烦。这里是非常记忆编辑部,你可以开始工作了。”
安崇什么也没听进去。他只觉得秃子的声音变得十分空灵,像在念经。
安崇现在非常想去一个地方,因为记忆里的废弃工厂,他认识。
还非常熟悉,那间工厂,正在他辞职的前公司旁边。安崇不相信世界上有这样的巧合。
他刚辞职,来到这个地方。见到一屋子指纹,脑子里莫名多了一些记忆?这根本就不正常!
而且这些记忆把他又带回原点。安崇觉得这非常像一个阴谋。他不敢往深了想,怕疯掉。
再者如果那里真的发生了那样的命案,安崇一定会报警。
安崇想到这里就逃离似的冲出这个房间,一路狂奔到前公司旁边的废弃工厂旁边。
安崇在前公司楼下停了一会儿,看向熟悉的玻璃窗,紧接着,他竟从窗外看见了自己身影!
那是和安崇一模一样的男人,端着咖啡杯拿着客户需要的稿件。
安崇头皮嗡的一声炸了,狗日的什么玩意!安崇在巨大的恐惧中冲上楼,以前的同事像是不认识他一样,非常冷漠。
他径直冲进他以前待的办公室,却发现里面是一个女人。那个女人惊恐的盯着安崇,忙问道:“先……先生,您需要什么帮助么?”
安崇使劲摇晃那个女人的肩膀,道:“我呢?这个办公室里的‘我’,他在哪!”
女人显然没办法回答这样的世纪难题,她尖叫起来,一把推开安崇,安崇一不小心扯掉了那女人袖口上的驼色纽扣。
紧接着两个保安冲了进来,其中一个保安一电棍打在安崇背上,安崇就晕了过去。
完全闭上眼睛之前,安崇模糊看见,那女人的脸上竟渐渐浮现出大片黑斑,双瞳变得和毛玻璃似的,不透亮。
3
等安崇再次醒来的时候,发现他已经躺在原公司旁的废气工厂里。他的背还非常疼,由此确定他自己没死。
安崇起身骂了声娘,接着他闻见了一股恶臭,味道像腐烂的咸鱼发酵。
这个废气工厂他以前进来过,可这里只有生锈的钢筋,还有非常粘稠的红土废砖,废弃工地用具,其他什么都没有。
安崇是第二次闻到这股臭味儿。他抹了额头上一把汗,接着从废弃的工地用具里挑了一把生锈的铲子出来铲土。
他娘的这么臭,说下面没埋着尸体他都不信!
安崇卖力的铲土,脑子里不断浮现出办公室里,那个女人的眼睛,总觉得他在哪里见过这个女人。
他忘了。
不过说起来,他为什么要把前公司老板打得送医院?他似乎也忘了。
这一刻他确定他的记忆出了问题。也许他该去看医生?他才刚想到这里,忽然感到左肩被人拍了一下。
安崇条件反射抡起铲子就往后砸,还好身后那人闪得快,没被铲子砸中。
那是个中年男人,下巴刚长出青胡茬,他一边后退一边伸出手示意安崇停止攻击行为,忙道:“小伙子,火车要来了。”
安崇懵了,啥?火车,什么火车?
事实上还真的是火车,在这个废弃工厂内,一瞬间像是地震,安崇一个踉跄差点儿栽进红土里。
他撑着铲子稳住身子,就看见这些红土非常有规律向两边散开。紧接着,火车铁轨从红土下露出来,前方传来了火车的呜呜声。
安崇一抬头,一辆黑皮火车向他们驶来。中年男人提醒了一下安崇:“走了。”
男人上车前,看了一眼安崇左手背上的图案。此刻安崇脑子已经宕机了。为什么,为什么这样的地方会有火车!
安崇已经快要被这一切逼疯,他咬牙认命上了火车。里面只有他和那个男人。还有一个售票员,售票员道:“把你的票给我。”
什么票?安崇下意识往口袋一摸,摸出一枚驼色纽扣来。这个驼色纽扣是那个女人袖口上扯下来的。
安崇刚想说我没有什么票,驼色纽扣就被售票员收走了。
“那就是票了,小伙子你坐过来。”中年男人道。
安崇非常想看看这个人到底能整出什么幺蛾子来,就走到那个男人身旁坐下,安崇本想问些什么,那男人丝毫不给安崇机会,竟是一把抓上了安崇的手。
安崇鸡皮疙瘩一阵翻,这画风似乎有点儿不对劲。紧接着,安崇就看到那个男人的样貌渐渐模糊,变成像影子一样的黑色物质。
安崇吓得大叫,使劲甩手想把这玩意儿甩开,哪知道黑色物质像蛇一般死死缠着安崇,并且顺着安崇的左手攀爬蔓延。
不仅如此,它还渐渐渗透进安崇的身体里。
安崇整个人像打了麻药,动弹不得。
紧接着另外一段记忆涌进了安崇的脑海里,安崇看到那段记忆后,口中喃喃出两个字儿:“父亲。”
这一次,安崇看见先前那个小男孩在一间满是油污的厨房里,脚下踩着凳子,在灶台前煮粥。
然后他听到了厨房外传来女人的咳嗽声。小男孩回头看了一眼,卧室的门虚掩着。
小男孩只看见母亲的袖口,上面有一枚驼色纽扣。这枚驼色纽扣,正是安崇上这辆火车上时候,列车员所收走的车票。
安崇在这段儿记忆里,继续跟着小男孩走,小男孩满头大汗,端着一碗白粥给母亲。
她的母亲已经十分憔悴了,母亲非常艰难的喝着白粥,似乎吞咽都非常困难。
紧接着,小男孩在喂粥的时候,听见了有人在拿什么东西疯狂砸门,嘴里嚷嚷着还债之类的词儿。
母亲非常紧张的叮咛小男孩不能开门。
小男孩也非常听话,拿着杀鱼的刀在母亲门前站着,不开门。
后来他和母亲听见了一阵打闹的声音,紧接着就是一个男人的惨叫。而后就是非常急促的脚步声,听上去是在逃跑。
小男孩有一种非常不好的预感,他打开门,就看见一个穿西装的中年男人倒在血泊里。
男人似乎加班很疲惫了,连胡茬都没来得及剃。而这个男人,正是小男孩的父亲。
记忆到这里就断了,安崇猛的回过神来。一时间他的胃翻江倒海,似乎下一秒就要吐出来,也全身冒着冷汗。
这时候,刚才的检票员走了过来,手中抬着一个蓝色文件夹和一杯水。
他递给安崇一杯热水,道:“安崇编辑,辛苦了。”
安崇十分狼狈,抬头看着检票员,他接过热水喝了一口,然后一把夺过检票员手中的蓝色文件夹,打开一看。
果然,里面是指纹。先前那些黑色指纹全都变成了红色。
安崇这才明白,他现在的工作是类似于记忆拼接的事情。这不是一件容易活儿,搞不好会随时精神崩溃。
换句话说,别的编辑部,编辑的是稿子,而他编辑的是记忆。
他现在所经历的一切,都是为了完成工作。
安崇现在看着文件夹上印着的指纹,里面的信息只有他一个人能读懂,并且把事件和时间给理顺了。
只不过这个过程,并不是太愉快。他有些明白他为什么会阴差阳错来到非常记忆编辑部。一切都不是偶然。
“我死了么,还是说我死了忘记很多东西?”安崇问售票员。
售票员回答道:“答对了一半儿,主编对你很好。您还活着呢,只是如果您记忆断层太多就会出危险。
因为人太迷茫,是会导致生命危险的。这和盖房子是一样的。而且,能一上来就编辑自己记忆的,可不是新人的待遇。”
安崇一边听她说,一边继续翻文件夹里纸张的后半部分,后半部分几十页的指纹依旧是黑色。
也就是还有记忆,安崇没有找到。
不过他现在已经明白这辆车到底要带他去什么地方了,这辆火车,载着安崇回家。
4
这是一间非常肮脏的屋子,安崇很难想象这是他以前的家。门上有刀砍过的痕迹,地上的血迹虽然干了但依旧没有褪去。
安崇因为灰尘,打了个喷嚏。他非常想知道,他丢失的记忆里,到底发生了些什么事儿。
可是根据以往的情况来看,在他无法预料的情况下应该是有什么东西会忽然闯进来。
然后他才能做读取记忆的事情。
但是现在,这个屋子里并没有这样的媒介。沙发、床、电视机、加上已经生锈得不成样子的铁锅。
已经荒废很久了,看上去真的没有什么价值。
安崇看了电视机一眼,然后在满是灰尘的脏乱屋子中,从一块沙发垫下面找到了遥控机。他摁下遥控,电视开了。
果然抱着死马当做活马医的心态还是有效的,电视屏幕由白雪花渐渐透出人影来,看上去非常诡异。
画面还是黑白的,安崇看着。这是一个冬天,安崇的前老板,那个被他打进医院的秃顶上司,先前其实是买卖血液的。
安崇的家境,那会儿真的特别穷,可以说是全家出去讨饭都不为过。
父母双双被下岗,没有钱的日子确实难过,难过到安崇后来把它忘记了。
安崇的母亲听说卖血能赚钱就去了。后果可想而知,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安崇的母亲卖血染上了病,换来的那点儿钱还不够买药。
并且,安崇的母亲被那个秃顶上司骗了身份证去贷款。
这才有了后来发生的所有事。
安崇父母过世后,他记得母亲身上的尸斑和毛玻璃一样的瞳孔。
警察也一直没有抓到凶手。
电视机里播放到这里的时候,安崇已经泪流满面。
他手中拿着的蓝色文件袋竟然自动打开翻页,后面的指纹全都变成了红色。
与此同时,安崇手背上的半个弧形也消失。
纸张的最后一页出现了一个红章,上面写着,编辑完成。
从此,非常记忆编辑部多了一位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