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学往事
朋友跟我说,她常常做同一个梦,梦见自己参加高考,卷上的题一道都不会,急得她满身是汗,呼吸困难……然后,急醒了。
她今年已五十多岁,几十年来,她常常做这样的梦。
三十多年前,考学很难。
开明,当年是村里一名高中生,白净、瘦弱、沉默寡言,他有个哥哥,患有羊癫疯,父母双亡后,替人放牛,供开明读书。
开明高三那一年,哥哥在河边放牛,突然发病,倒在水里,淹死了。
开明没有考上大学。
瘦弱沉默的开明一个人跑到房后的山上,大哭了一场。
几天后,默默地背起行囊,外出打工。几年后,娶妻生子,在家乡的土地上重复着父辈的人生。
王家老二是村里第一个考上大学的。
王家老大初中毕业时,因为家里成分高,被禁止升学,只能卷铺盖回乡务农。
王老二初中毕业时,国家政策变了,老二顺利考上市里最好的高中,接着考上了全国最好的航空航天大学。
王老二收到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天,是全村的节日,人人都替他高兴,为村里出了一个大学生而骄傲。王老二的父亲老王已经乐疯了,癫了。
老王是个歪脖子,听说是开批斗大会时,他脖子上挂着的写有“打倒地主”的牌子太重,勒的时间太久,从此脖子抬不起来。
王老二考上大学,老王勾着脖子在村里绕了一圈又一圈,嘴里不断地重复着:“唉,老子考上了吧!唉,老子考上了吧!”
有一种胜利者餐肉饮血的痛快,多年的屈辱,在儿子考上大学那一刻洗刷一净。
王老大在那一刻也焕发了新春。
王老大长得英俊,健壮中透着书生气,有着掩藏不住的飘逸风流,村里最能干的女子巧儿爱上了他。巧儿怀孕了,向母亲摊牌,要嫁给王老大。
巧儿母亲抵死反对,在家里打滚,哭闹。
老王老婆提着一篮子礼物想跪求巧儿母亲,可礼物被扔在了大门外:酒洒了,香烟漂浮在门前的水凼里,方片糕——寄托步步高升,红色包装纸被撕扯碎了,飘散在风中。
巧儿母亲不知从哪弄来堕胎药,硬逼着巧儿堕了胎,她流着泪对哭晕的女儿说:我不嫌弃别的,就是他家成分高。
王家一家人没人敢吭声,躲在家里,一天没出门,没烧火。
从那以后,王老大就没了魂,像遭了雷劈的树,全身焦黑。
王老二考上大学,王老大也枯木逢春,冒出新芽,精神焕发。
王老二考上大学,是老王家运命的巅峰。
老王的小女儿考学路艰难坎坷,参加高考四五年,最终也没考上。
她说,到考场,面对试卷,她什么也看不见,只看见父亲歪着脖子,弓着背,在泥泞的田里,一手扶犁把,一手举着鞭子,一脚从泥里拔出,一脚又深深陷入泥里,一步步艰难向前……
我比老王家小女儿幸运一点点。初中毕业,我的分数过了市里重点高中分数线,也过了师范学校的分数线,我父亲盼着我早日吃上商品粮,让我填报了师范学校。
面试那一天,父亲带着我,跟在气宇轩昂的初中教务主任后面。走在路上,父亲拐进一个商店,买了一盒烟,弓着腰,恭敬地对教务主任说:“主任,请为孩子美言几句。”教务主任痛快地答应了。父亲后来跟母亲说,他看见主任的食指发黄,知道主任好抽烟。
可是,最后我收到的是重点高中的录取通知书。
高中三年我读得很辛苦。
有一次物理考试,全班四十五个同学,三十几位考了满分,不及格的只有我一个,我心灰意冷,想要放弃,但我知道我没有资格。
我父亲曾开玩笑地说:只要你能考上,我到街上当猴子爬都行。
四十年过去了,父亲的话犹在耳边,令我心痛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