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再不会醒来了

她终于醒了过来。

她的眼睑细微地跳动了一下，随即撑开了湖水般静美的眼眸。她美极了，宛若春季的清晨新结的雨露。我看得出她眼中的迷茫，她一定做了相当漫长的梦，我猜想她梦境的内容，想象着那是一片怎样绮丽的光景。

我清楚记得上次她醒来的时间，1921年的一个夜晚，皎洁的月光透过破落的窗棂，落在她忧郁、茫然的面容上，宛若天神。我知道你会诧异，那是多么古老的年代，生命是有限的，极少有人能够轻易横跨百年。但事实就是这样，关于这点我不想争辩什么，也许因为体质特殊，或者我们属于比较特殊的族群。

说回她，打我拥有记忆时起，她始终是一副沉睡的姿态。每隔百年醒来一次，她醒来的期间，可能会发生一些事，也可能一如往常。但她能够醒来，对我而言却是莫大的赏赐，哪怕只有瞬间，只要能看到她纯净的眼眸，哪怕花上千百年的等待也值得。这是一种很纯粹的情感，我无法将其归于情爱之中，只是很期待她醒来的瞬间。事实上，我有心爱的姑娘，只不过她早已消逝于漫长的岁月深处了。

窗外的雨淋淋沥沥地下着，此刻我却说不出开心还是难过，这本来是件喜事，是我梦寐以求的瞬间，我却没有洋溢出应有的情感，于是只好努力牵动嘴角，却在镜中看见了那张狰狞、丑陋的面容。

我厌恶这样的自己。

她咳嗽了几声，我赶忙给她倒了杯温水。她接来，一口气喝光，抿抿干涸的嘴唇，终于肯抬起头迎接我的目光。她砸吧嘴，好像有什么话要讲，我安静地等待着，内心有些慌乱，但她僵持着，始终没有发出声响。正当我猜想她的发声器官是不是锈蚀时，温软的话语忽然飘进了我的耳膜。多么熟悉好听的声音！我差点哭了出来。

她说：“我再不会醒来了。”

好安静，连雨声都变得小心翼翼起来。她原本正视我的目光，悄悄低了下去，再不敢直视我。时间过得格外缓慢，我久久说不出话来，每当我想说些什么，我的嗓音就变得哽咽、沙哑，心里异常难受。上次体会到这样强烈的情感，还是我爱的姑娘逐渐变老离我而去的时候。

不再醒来，和死亡有什么区别。我感到难以名状的痛苦，今后，我该向何处去呢？

“我可以多等你一百年……一千年也等。”等心情终于平息下来，我轻声恳求道。

“对不起……”她把纤细而雪白的玉手轻轻贴在我的胸口，心脏的悸动像回响在山谷中的猛兽的嚎叫声，凄惨而荒凉。

即便活过漫长的世纪，这世界仍有太多事我不知道，包括她的沉睡之迷。我问了一代又一代最顶尖的医者，但他们都没有遇见过这样的病例，当然更无从着手治愈她。后来我释然了，也许对于她来说，这本就不是病，只是她存在的某种形式。至于她选择永恒地沉睡下去，这是她的权利，我无权剥夺。只是我不愿她的肉身就此毁灭，我应该为她找一个妥当的，无人打扰的，能够让她安心沉睡的地方。

我想起1921年之后，社会逐渐动荡，我为了逃避战火，甚至带着她在荒无人烟的深山中居住了一段时间。当然，我也经历过枪林弹雨，背着她随从难民逃荒。

我从未舍弃她，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她属于我的一部分。但当她最终入睡后，我将亲手把她从自己身上撕扯下来，这样做很痛苦，但她毕竟要一直沉睡下去，我没有勇气面对这永恒的绝望。

这时，她把手收了回来，重新躺下。

“又睡？”

“不睡。”她回道，温软的声音能融化寒冬的冰雪。

风把雨吹进木屋，我关了窗，也躺了下来，躺在她的身边。

“喂，你就没想过好好看看这个世界吗？”

伴随着雨点的节奏，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着，我听见她微弱的喘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