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双成对
A
你被包围在一群陌生人周围,你还叫不全他们的名字,只是大致了解他们的属性。
有些人是派头十足的年轻总经理,总监,看似平易近人,你却不知道该怎么拍他们的马屁,只能对他们的玩笑抱以傻笑。
有些人是太精明,或者太愚蠢的销售,把骰子转得哗哗作响,哄抬着八个三、九个四的身价,再把啤酒的盖子开得漫天飞舞,瓶口腾起一阵阵冷雾。
有些是和你一样的怪胎,不会唱歌,不会玩游戏,突兀地坐在人群最中间。好容易有人点了一首你也会的歌,合唱的人却荒腔走板,拖累你刚出口的音也变了调。你讪笑着放下话筒,希望没有人注意到你刚刚有发声。确实没有人注意到,他们都在忙着融入别人。
还有那么几个人,他们霸占了点歌台,一首接一首地认真唱歌。大部分唱功平平,唱完有稀稀拉拉的鼓掌。
只有那么一个人,他认真地唱,努力咬准每句粤语歌词的发声,表情伤感,而非自恋。
但现在想来,在ktv闪烁的蓝光和弥漫的烟气里,你根本看不清他的表情,你离他太远,离谁都很远。承认吧,他孩子气的侧颜轮廓,在屏幕映照下忽明忽暗的眼眸,都是你后来运用自己大脑回路突出神经网络什么的,想象出来的。
在当时,他对你来说,不过是个陌生人。
B
融入陌生的环境和人群,是一件困难的事。你不喜欢公共场合的交流,你更希望拥有私底下,一对一的谈话机会。在这种谈话里,只要你自己说话时不做掩饰,那么对方所有的玩笑和修辞都会黯然失色,你很容易抓住言语背后隐藏的那些细枝末节,分辨出一个人的本性。
此刻你就和他单独走在路上,温热的夜风把炸鸡和炒饭的香味吹送到你们身边。你们已经有些熟悉,知道彼此的工作经历和家庭状况。但还不够,那个关键突破点还没有到来,只有越过那个点,你才会完全信任他,把你们的友谊升华到一个比较高的境界。
有些人永远到不了那个境界,你看他们的第一眼就知道。但他似乎是个很有潜力的选手,你开始抛出鱼饵,诚恳地说一些针砭时弊却又不至太过分的八卦感言,他客套地回应你,你失望了,他似乎不是一个值得交心的朋友。
你们在无伤大雅的玩笑中默然前行,在前一个路口拐过弯,他突兀地咬钩,开始牵动你刚抛出的鱼线。
他告诉你他的顾忌和担忧,他的身疲和心累,语气真诚,不容置疑。
他回报你另一些八卦,比如本来他是被安排跟另一个人做拍档,一个看起来比你成熟、能力强的人,但是他觉得你比较好沟通,所以他申请把你调过来。
手中的鱼竿上传来的力度并不大,但你却开始舍不得跟他展开你来我往的拉锯战,直到一方精疲力竭。于是不会游泳的你,毫不犹豫地跳进命运的河流,任由他牵着你游向未知。
C
你从来不相信命运,只相信统计学。这城市虽然有两千万人,命运看似充满不可知与惊喜,但其实不然,或早或晚,你总会遇到一个什么人,跟他结婚生子。爱情没有唯一,没有非他不可,要相信世界上总有一个更适合你的人存在,但从概率上来说,你遇见现在的结婚对象,已经是最优解。
但再小的概率也有发生的机会,如果有一天,你碰上了另外那么一个人,你明知道这是错误的时机,他也未必就是更合适的人,但你就是压抑不住与他对视时候的心跳加速,你又该如何权衡?
D
重要的是,其实他对你并无特殊。
他对所有的女性都开玩笑,从同部门,到别部门。
他开的玩笑也都大体相似,今天这件衣服挺别致呀,你老公在不在家今晚去你家好么。
他夸赞你头发柔顺,但只是口头夸赞而已,对另一位女性,他可是毫不客气地轻抚了一把。
你怪罪燥热的天气,空调外机的热风,凉皮摊令人作呕的气味,满地横流的黄色污水弄脏了白色皮鞋的边缘,否则你无法解释,为何自己如此烦躁。
E
其实是你太没经验,你人生中得到的关注太少,你不相信自己是值得喜欢的,早已习惯不去期待别人对你的关怀。你把自己当成不需要任何人的独立自由个体,你不愿怀抱希望,这样就不用面对失望。
大部分人都不习惯主动赞美,所以明知他在习惯性地开玩笑,你还是忍不住心动。何况他不开玩笑时,是那么认真和诚恳,给你一种错觉,仿佛他开玩笑时也是同样真心。
当你开始沉迷于他的玩笑,开始在微信群里一点一点试探玩笑的底线,开始把经过修饰的自我暴露在网络的虚幻世界里,你开始不安。
在同一个拐弯的路口,你曾经主动放弃了和他的角力,而今天你渴望扳回一城。你反复咀嚼话语,最终轻描淡写地提醒他不要开太过分的玩笑,他却笑吟吟地说这很正常嘛。
F
最终让你失去理智的,是你上地铁后,车门关闭的瞬间,坐在长椅上候车的他,给你的那个微笑。
像是一丛灌木,就那么茂盛地生长在田野上,当你走过的时候,轻轻搔动你的小腿,酥酥痒痒。
你的手指战栗,在发送键上方停留了三站地铁的距离,最终落下。
G
表白的话语是一只兢兢业业的小蜘蛛,在你们的枝桠间来回荡漾,以小小的秘密为食,结出淡淡的亲昵之网。
你醉心于工作上的默契配合,每一次心领神会的对视,都仿佛靠他更近一寸。你的创作欲望勃发,忧郁的诗句,撩人的情话,荒诞的梦境,压抑不住地涌向他。
与此同时,他包容你的怨责,安慰你的失落,劝抚你的不甘,毫无怨言地陪你聊天,给你分享心爱的歌曲,提示你家庭的责任,道德的困境。
你沉溺于他,渴望挣脱。
给我一个虚构的结局,我大概就会满足,大概就能放手,你在这样的自我催眠下,在拥挤潮热的地铁车厢里,创作了人生的第一部小说。
他说这是他人生中第一部看完的小说。小说里的你们一夜云雨之后,潇洒作别。你担心他会恶心,但他只是感动,你又渴望他被撩拨,但他只是感动。
你自以为解脱,于是撤掉所有心防,放肆坦白,放肆依赖。
H
一起出差坐夜车的十个小时,你事先就撒娇般地渴求他与你坐在一起。
逼仄的后排车座,体温隔着薄薄的衣物相互传导。昏黄的路灯给空气裹上朦胧的纱罩,把目光里的羞怯和羞愧完全过滤。
不能用言语沟通,他做着简单的手势,指引你看窗外的月,与他分享耳机,听他自己唱的歌。
歌声在拥挤的车厢里隔绝出一块小天地,除了耳机里传来的他的气息,世界一片黑暗沉寂。你假装迷糊,试探着靠上他的肩,但不敢用力,只是轻轻点着。
你任由头发披散下来,挡住半边视线,然后偷偷越过发丝间隙,观察他的表情。他闭着眼,看不出是否睡着。但你知道他没有睡着,你能感觉到他身体的僵硬。
他的手,触手可及。你的手指再次战栗,在他的手指上方停留了二十分钟高速公路的距离,最终落下。
他没有退缩,没有回应,任由你轻轻搭着,只是在隔壁乘客翻身的时候,悄悄挪到更为隐蔽的位置。
一瞬间你想起初中时候喜欢的女孩子和男孩子。你由衷地为他们的初恋而欣喜。后来她告诉你,他们唯一一次相触,是毕业后的聚会,在喧闹的人群中,她安静地坐着,手放在凳子上,他悄悄搭上自己的手,不敢用力。
夜太深,你心力交瘁又心满意足,在他的默许下,放松地依偎着他,迷迷糊糊睡去。
半梦半醒间,他的手指轻轻刮蹭着你的小腿,温暖又滑腻。
I
方案明明完美,却遭遇滑铁卢。你并不难过,能够一起合作,创作出这结晶,你已无憾。但你知道他的失落,他初为领导,满腔抱负,又耗费了太多心血,难以接受这并不算突然的失利。
聚餐时,你的目光追随着他,抚慰着他。他在众人的撺掇下,敬你一杯酒,敬你们的合作。
聚餐后,他要和你商量买火车票回家的事,你敲开他房间的门。同住的同事还没回来,他眼带血丝地坐在床上,身上散发着浓浓的酒气。你羞怯地坐到他身边,渴望给他一个拥抱,轻拍他的背,但你只敢用笨拙的言语安慰他。
此刻灯火通明,他目光灼灼,呼吸浓重,语带调笑,仿佛下一刻就要发动侵略,但身体始终没有靠近你分毫。
J
第二天一早,你们仓皇而逃。
在脏兮兮雾霾霾的火车站广场,你们坐在花坛上,沉默地看着一对年轻夫妻当众给孩子换尿布。你问他孩子的预产期,他回答,仿佛你们真的是一对普通同事,在谈论家常。
前夜的迷乱,昨夜的醉意,在惨白的阳光下消失殆尽。这或许是我人生中,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来这座小城,你不禁想。
K
归途的火车满载尴尬。他一言不发,你凝视窗外。车子倏忽间冲进漆黑的隧道,耳朵开始胀气鸣响。你咽下一口口水,他微笑,问你是不是耳鸣了。
黑暗的隧道,呼啸的风声,温柔的微笑,你恍惚回到最初心动的那个夜晚,心头僵化的鳞甲开始片片脱落,等到列车驶出隧道,你带着孤注一掷的伤感,再次靠在他的肩头。
先是你紧闭双眼不敢看他,等到你意识到自己的鲁莽,偷偷抬眼看他,他直视前方不发一言,随即感应到你的目光,干脆侧过头去。你生气了,恶狠狠地拉过他的手臂抱在怀里,把全身重量都压在他肩头,咬牙切齿地自言自语,我又不会吃了你。
天已全黑,车窗上倒映出你们的身影。他微带着笑意问你,这算什么?你还没想好如何回答,他用胳膊拐了一下你,又问一遍,啊,这算什么?你无赖得理直气壮,不知道!然后用力抱紧他手臂。
良久,你给自己找到蹩脚的接口,嘟囔着说,就当空调太冷,我想找个暖和的东西抱着。
他轻叹一口气,紧绷的身体松弛下来,调整出一个彼此都舒适的姿势,就这么沉默地靠成一堆。
L
你们都定了到N城的票,你回娘家,他回丈母娘家。
携手立于出站的电梯上,你们对视一眼,惊觉场面的诡异,下意识松开彼此。
回家的末班车已经停运,我要不要问问朋友,可不可以去她那里暂住一宿,你问。
还来得及,只要他说一句别去了。
但他说,你问吧。
他坚持要送你出地铁站,坚持要请你吃夜宵,你跟他并肩走在陌生又熟悉的街口,满心烦躁,为这个没有出路的夜晚。
夜风郁热,你们晃荡良久,沁出薄薄一身汗。他还没有告诉家人自己要回家,还在催促你决定想吃的夜宵,或许,他还在犹豫,但,又何必为难?
你暗下决心,坚决地说出我不想吃夜宵,他放弃了,陪你穿过黢黑沉默的小巷,把你送到小区门口。
临别之际,你给他一个牵手,他给你一个拥抱。
临睡之际,他给你发来消息,在火车上,他有过夜不归宿的冲动,但你那么天真地依偎着他,又于心不忍。
M
在再次共同出差的路上,你用滔滔不绝的废话去掩饰尴尬,克制欲望。偶尔避之不及的眼神交错,在心里刺出深浅不一的伤痕。五个小时的车程,你既希望早点结束这场折磨,又希望只属于两个人的时光永不结束。最后一段出租车上,你还是没忍住,伸手握住他。
N
客满,你们没法和其他同事住在一层,被分到独立的楼层,相邻的房间。如此天时地利的巧合,你根本无法安心入眠。
一条条信息来回试探,字里行间隐藏的密码被解读又重构,最终你穿着睡衣,站在他的门口,没等敲门,他的房门开了。
房间里的气味陌生而浓郁,你张皇失措地爬上另一张空床,想就这样在黑暗中细数他的呼吸,彻夜不眠。
等你安顿好,却发现你的房卡不见了,你清晰记得你拔下房卡的瞬间,你们找遍来路,但它就是不见了,像一个巨大的关于失败的隐喻。
他安抚你先睡,有问题明早醒来再说。你懊丧地躺下,他问你,真的打算在那张床上睡一夜么?明天来的领导,势必要和他同屋,你现在躺着的床,明天可是领导的卧榻。
你慌忙下床,抚平床上的印痕,再轻手轻脚爬上他的床,和他远远相隔,僵硬地躺下,唯恐惊动了什么。
他问你,都躺在一起了,不要抱抱么?你哦了一声,乖乖翻身凑过去。温暖的怀抱,温热的手掌,温柔的气息。他长长出了一口气,你却开始急促的呼吸。
一切都在不安分地游走,纠缠,在他进入的那一刻,你忽然平静下来,他也忽然平静下来,第一次尝试就这样戛然而止。
O
你原以为自己绝难入眠,但枕着他的手臂,竟不知不觉睡了过去。待醒来时,时候尚早,耳畔是他的呼吸声。
你想起凭空消失的房卡,忧从中来,又怕惊动了他,轻手轻脚地从他身边挪开,翻身下床,幸而他气息沉沉,不为所动。
你借着手机的光亮,又细细搜寻了几遍,还是毫无结果。你套上他的衬衫,下楼去找前台帮你开门。门开的瞬间,你的心咯噔一跳,门卡并不在这里,所以还是在他的房间。万一领导在他的房间找到你的门卡,该做何等解释。
你瘫倒在自己的床上,强迫自己再睡一会,但满脑光怪陆离的乱象,只觉得自己愚蠢且龌龊。好容易捱到起床时间,立刻去敲门找卡。
他是被你唤醒的,一脸惊讶地问你何时起床,何时出门。你无暇他顾,只是埋头寻找,终于在床罩与被子的缝隙间找到卡,长舒一口气,为这差点酿成的灾祸,开始冗长的自责与道歉。
P
去高铁站的出租车,驶过长长一段景观道。路旁柳树成荫,掩掩映映,一侧是澄清碧绿的河道,一侧是亭亭摇曳的荷塘,间或有一群鸭,一只羊,一方稻田,几个农人。工作顺利,心情惬意,一路欢声笑语。
你们挨挨挤挤,避过司机和同事的目光,偷偷地互挠对方的手心。这条美好的路,真希望永无止境。
火车下午出发,你们和同事乘坐的是不同班次。你靠着窗,他靠着你。午后的阳光,被窗子压暗,给车厢里平添了一种奇异而静谧的色调。窗外的风景,被框成一幅不断变换的油画。向天尽头延伸的平原,色调浓淡不一的块状农田,远处淡淡的烟霭,一棵独立生长的树,小湖边泊着一条空船,被阳光勾勒出的城市天际线。你们一同看着窗外,静默不言,见到绝佳的风景和构图,或者你回头看他一眼,他微笑着点头赞同,或者他挠你的手心示意,你也回敬一二。
后来有一天,你告诉他,也许再过多少年,我不记得当时你的模样,你说过的话,我们为什么会坐上那列火车,但是我一定会记得窗外的风景,和太阳光被窗子压暗之后的奇异色调。
他问你为什么那么美好的下午,听起来那么伤感。
是啊,为什么呢?或许是因为那个下午太自然太完美,你担心人生中只会有这么一次。从那一天起,你把你们相处的每一个点滴,都当成人生中独一无二,无法重来的体验去铭记在心,把你们在一起的每一天,都当成在一起的最后一天,去珍惜。
Q
第一次顺水推舟,第二次刻意追求。
你始终觉得上一次半途而废,对他太过抱歉。他想要你例假结束后的第一次,算下来周日最为合适,但你担心被捷足先登,又担心这谎言太沉重,拖得太久自己会崩溃,所以把时间定在周六。
你无耻地撒谎,假装临时接到电话,需要去公司加班。然后装作极不情愿地满口抱怨,一边穿衣起床,洗澡出发。
穿过整条地铁,穿过整座城市,任由他引领你去吃饭,去酒店。你丧失了当初主动告白,依靠,牵手的所有勇气,不敢看他的眼睛。
拉上窗帘的房间一片漆黑,这秘密的爱,见不得光亮。你先去洗澡,然后呆呆坐在床边,晃荡着腿,忐忑不安地等着他。
他使用的体态,全都是你未曾尝试过的姿势,你熟悉的动作,又与他完全不合衬,完全施展不出来。中途你未能全尽的例假,让他过分在意,中断了一次,而你太过紧张,全程都在担心自己的表现和他的感受。
等到终于结束的那一刻,你像是结束了一场艰难的战役,身心疲惫。即便有他的安抚,你仍然觉得自己太差劲,只想逃走,不想再有下一次。
R
但你的身体并不这么想。
白天,你们坐在一起讨论工作,有意无意间的肢体相触成为乐此不疲的趣味游戏。
下班后,你们开始漫无目的的加班,共进晚餐,一道走去地铁。他带你穿过人迹罕至的小巷,前后无人时,你们挤挤撞撞,拉拉扯扯,偶尔也会抑制不住强烈的拥抱欲望。
S
所以你们很快有了下一次,很多个下一次。有时是在出差的间隙,有时是在他租的房间。
T
第一次在他的房间,是一个白天,即便拉了窗帘,仍旧太亮,他用被子挡住窗户,另有一种昏暗的安宁。
第一次你在那里过夜,洗完澡穿着他的T恤和短裤,端正地靠坐在床上,他和你一起靠着,看最强大脑。你回答出一个问题,又一个问题,他微笑着凑近你,夸你这么聪明哦,然后亲了下来。
他的房间不大,东西归置得整整齐齐,被子叠得方方正正,清爽洁净。你喜欢这种条理感,就像他的工作方式,一个个文件夹井井有条地归类,一条条细节事无巨细地罗列,看着可靠而安心。
睡觉前你叠好衣服,摘下眼镜,放下手机,摆在床边的飘窗上,有一种神圣的仪式感。枕着他的手臂,城市的灯光映照他隐约的轮廓,你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呼吸渐沉,飘窗上渗来丝丝凉意,另一侧身体感知着他的体温,冷与热交织,运动后的倦怠袭来,你也逐渐丧失了意识……
U
但两个人能单独接触的时间毕竟太少。更多的相处,是你们在上班时的交锋,下班后的漫步,在地铁上的无聊对话,在周末见缝插针的聊天,在出差途中的凝视。
你向他描述生命中那些有意义的瞬间,他从不会不耐烦,是绝佳的聆听者。你提到回家的路满是草木的味道,他说他也渴望去走走那条路,因为这句话,你宽宥了自己。
你们一起看,看路灯光穿过重叠枝叶,在白墙上投射出水墨树影,看秋雨点点滴滴,打落满地的梧桐叶,更坠在你们的头顶,看火车窗上的雨水被高速气流托着,冲出水平流淌的道道印痕,看一路的天气从雨到阴到晴,灰濛的天空掀起湛蓝的一角。
有时候,你会生气,因为他在工作上的苛求,你满口娇嗔的抱怨,任凭别人笑你幼稚,因为他偶尔的冷落,你满脸别扭地赌气,假装跟别人欢声笑语。
但最后的最后,你会生自己的气,相处的时间已经如此宝贵,何苦浪费时间。说到底,我们在世上孑然一身,还能在一起,就该珍惜。
V
有过特别危险的时刻。
你把发他的消息不小心发在群里;你跟他发消息的时候睡着了,打到一半的文字就停在页面上;他在打电话的时候收到你的消息,振动声被对方察觉了;他忘了删除你的消息,手机被对方拿去用了好一会。
但你们就是这么龌龊,并没有停下来。
W
你也曾幻想过,如果早一点相识,如果以后有可能。
但你知道,没有如果。
X
你始终没心没肺,但他不能无忧无虑。你察觉到他的情绪不对,却不知道原因。你耐心地陪着,等着,直到他满脸沉痛地告诉你答案,孩子早产先兆,老人卧床病危。一面是新生,一面是永别,个中滋味难言。
你惊觉彼此关系的浮浅,你满脑风花雪月,怎奈他重担在肩。你不能为他分忧,只能默然旁观。从你们的小宇宙里跳出来,这大千世界,寸步难行。
老人走的那一刻,你们正在一起加班。前一刻还在热火朝天地讨论,下一刻他看了眼手机,目光黯淡,嗓音低沉。你手足无措,陪着他度过沉默的一分钟。
后来你鼓足勇气,告诉他工作上的事情你来承担,不用担心,催促他这就下班吧。
回家的路上,你忽然意识到,你参加过好多葬礼,却从未亲眼见证过生命的消逝,没有感受过生命之光熄灭那一刻的孤寂。也许正是因为缺乏对死亡的敬畏,不明白生命的意义何在,你才会如此天真地自私,幼稚地残忍,去强求一段充满伤害的关系。
Y
他不在的日子,你总会梦见他。不同于那些天马行空的荒诞梦境,有他的梦十分真实,他的表情、动作、语气,梦里你们一起讨论、游玩、拥抱,都跟现实生活中相差无几。
你的身体也在想念他,姿势,节奏,力度,气息,还有他在你身体里留下的触感。他不在,你丧失了湿润的能力,也无法餍足。
梦是平行世界的入口,但你的肉体还留在这个宇宙,得不到救赎。
Z
葬礼连着新生,得知孩子快出生,一个迷你的他,一个崭新的他,即将来到这人世间,你心里满满的欣喜与感动。
照片里的孩子,皱皱巴巴又安详恬静,眉目里还看不出他的影子,但美好又神圣。照片下齐刷刷的祝福,你试着从他的回复里,去体会他的心情。
等激荡的思绪归于平静,伤感渐生。被遗弃的悲凉感,被谴责的不安感,明知皆是虚妄但无处排遣,你只想抓住什么来与之对抗。
于是在他孩子出世的那一晚,你也拥有了自己的孩子,全新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