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子】VOL.2020.06.08

后来有挺长一段时间没见到老头了，他没来我家找我玩，没有提着钓竿从我家门前路过，也没在路上碰到他骑着三轮车带着钓具去别处钓鱼，甚至每次去他家里都是大门紧闭，站在上山小道上，贴着玻璃朝里看，那间放钓具的房间里始终没什么变化，好像许久都没人动过了一般，我好奇他们老两口去了哪里，仿佛出远门了似的。

妈妈说，他们去了美国，投奔他儿子去了！我吃了一惊，惊讶地说不回来了吗？妈妈也不知道，但的确已经去了挺久了。

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挺喜欢和老头待在一起的，仿佛我和他之间感觉不到年龄的隔阂，这是一件挺奇怪的事，一个小孩怎么会与一个非亲非故的老头子以同龄人般相处做朋友，不知道是我的心态老还是他的心态年轻，好像都不是，但是对于他的离去，我总感觉开心不起来，甚至会想象他在那边怎么跟人交流，他一定很闷，不知道还有没有去钓鱼。回过头来再看，那是一份多么特殊的友情，也许正如多年以后小陆说的那样，人与人之间真的是有缘分的。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世界始终维持在一个不断湮灭与新生的状态之中，下一秒的世界再也不是上一秒的那个世界，无穷多个不同的时空叠加在一起形成了一个复杂而持续变化中的世界，每个人所处的时空各不相同，年龄越近，时空越重合，彼此感觉也就越贴合，但总有一些缘分能冲破时空的壁垒，如秋天里一片没有变黄掉落的叶子，熬过漫长的冬季，重新焕发出了生机，与这年的新叶一起，在春风里起舞，在雨露中欢呼，在骄阳下打盹，在霞云间沉醉。

人们总把目光聚焦在遥远时空下的爱情，不管是带着什么样的复杂心态，那种奇特的情缘总能成为人们议论的焦点，但除了爱情，很少有人能注意到这种跨越广阔时空的奇妙友情。

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我经常会趴在那扇窗户上往里看，但每次都是同一个场景，一成不变，我开始相信他真的不会再回来了，仿佛两个因为某种奇特的缘分而重叠在一起的遥远时空又突然错位了，越来越远，久而久之，我终于不再去看那扇窗户。

直到许多年后，我也不知道多少年，走在村里，我惊讶地看到老头骑着他那辆三轮车慢悠悠地迎面而来，他还是那副半老不老的模样，跟记忆中的样子没什么分别，车厢里放着一把小竹椅，他老婆还是和以前一样背对着他坐在竹椅上，他们就这样从我身边骑了过去，他看了我一眼，没有任何变化，甚至都没有转一下头，又转眼看向前方，从我身旁骑了过去，我们没有打招呼，我依然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我也不知道他有没有认出我来，我已从那时的小男孩长成了一个大小伙子。

回家之后，问我妈关于老头的事，我妈说他们两口子偶尔都会回来的，只是我一直都在上学，刚好没碰到而已。

但是后来他好像没有再去美国了，听说是住厌了，还是家里舒服。我偶尔还是会在路上碰到他，他永远骑着那辆三轮车，有时载着他老婆，有时一个人，但是再也没有在他车里看到过钓具，我们也再没有过任何交流，每次都是擦身而过，我看他一眼，他也看我一眼。

有时候，我总觉得他就像一面时光的镜子，我看到的是老年之后的我，也许这就是儿时能与他融洽相处的原因。小时候一想到衰老和死亡，我就会很害怕，一想到再也看不到这世上的一切了，往后发生的所有事情都将与我没有任何关系，我的肉体将化为尘土，灵魂将湮灭在虚无之中，我就会感到无比得害怕，强迫自己不去想这些事情。但是随着年龄的增长，对生死却看得越来越淡，甚至一度觉得就算告诉我明天就该走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当然，如果有一天，我能像他那样优雅地老去，那也挺不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