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间集】1琐碎的梦

        在上海已经二十年了，终究觉得自己在这个城市里是一个飘零的外乡客，却又觉得自己也不是故乡人。

        我几乎每晚都会做梦。但这么些年来从没有梦到过在上海家中的情形。也不知道从哪一年起，梦境变得越来越琐碎、错杂。有那么一阵子，总梦到自己要赶火车去考试，那火车总是在我快到站的时候开走。忽而又梦到自己坐上地铁了，地铁就建在老家村后的山脚下。我在地铁上看到家乡的房子越来越远，越来越迷糊，越来越空虚，最后变成灰蒙蒙一片，什么也看不见了，只有身旁一张张陌生的脸。不记得哪一年，一天早上，我先生笑笑地跟我讲：“你以后不能对我有秘密了，你昨晚上喊梦话我都听明白了。”是哦，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我梦里的讲话也都改讲普通话了。再后来，梦里熟悉的地方越来越少，熟悉的人也越来越少，梦境竟变得有些稀奇古怪起来。

        就这样，我感觉自己游离于上海与故乡之间。感觉身体里有一股气，飘悠悠的，哪里都踩不到地，哪里都坐不落定。我又下意识地屏着这股气，让自己不要落下来。落在上海，我怕就此变成一副空心的皮囊孤独地混在陌生的人群里。没有人会跟我打招呼，好像自己穿了件隐身衣一样。落在故乡，故乡已然没有我的落脚之地。这让我想到《红楼梦》中的那个警幻，居于“离恨天”、“灌愁海”。却不能补了这“恨”，填了这“愁”。似乎只有这样绵密密地交织着，身体才是满满当当的，才是本来的那个自己。

        这种讲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不光我有，我的儿子似乎也有。在他三四岁的时候，我带着他回家乡。家里亲戚逗趣地问他：“李晨，你是哪里人呀？”他一时没有答上来。想了一会儿说：“我是中国人。”大家笑了，笑孩子还小，小得说不上自己是哪里人。我却觉得他的答案似乎是唯一算得上正确又圆满的答案。孩子曾经问过我他是哪里人。我想了一会儿，一五一十地告诉他：你出生在上海，在上海长大。你的籍贯是江苏金坛，你的户口现在在常州。嗯，那么他是哪里人呢？我一时竟说不太明白。细想起来孩子的答案却很好：说自己是常州人，那个城市他没有生活过一天，一点也不认识的。要说自己是上海人，未免显得有些傲慢和忘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