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福的迷惘——序安素小说集《上海伤心地图》

2018-08-04  本文已影响260人  尤雾的罪与罚
上海伤心地图

在故事集甫开始时,作者安素就向读者提出了一个谜语,这也可以视为一种挑战。“在我的小说里,错误可以被修复,灵魂可以重聚。只要我虚构得够好,就可以永远保护故事里的那些人,让他们以另一种形式,获得永生。”对读者来说,一个基本的难题在于,你究竟将故事里的这段话当成虚构本身,还是来自作者的某种预言性的宣告?这或许像是古希腊式的悖论,迫使你在真实和虚构中做出抉择,而无论你最终如何选择,你都不得不放弃其余的可能路径。你必须如一名英雄一样,义无反顾地踏上唯独属于你的命运和征途。

这部故事集被命名为“地图”,在任何一张地图上,我们总能察觉到无数的路径。每一个旅人在面对地图之时,都足以规划出达到终点的各种可能性,而你只可能在无数可能性中选择其中一条道路。这条道路或许是便捷但乏味的,也有可能充满丰富性却路途艰难。但无论如何,地图总是沉默而开放的。它呈现一切可能性,却并不指明任何方向。每一条出路,都唯有在你的双足之下才得以呈现其真理性,一切命运也只有自己亲自为自己担待。

当然,真正的轻省之路从来是难寻的。哪怕你决定将这部故事集完全看成一系列出自虚构和梦想的作品,作者也将不断提醒你真实世界就在你的眼前。这不仅仅在于每一个故事都安置在上海或其外的某个具体的空间,同时更基于一系列冷酷而真实的现实情感。安素调皮而无情,在她的地图里,常常不经意间布置一些绊脚石或碎玻璃,来逗弄读者的想象。你以为将面临某种壮烈之时,故事却总是轻巧地一闪而过,但在不经意间,你会发现那里的天长地久。她总是在现实和虚构之间不断漂移,几乎在其中的每一个故事里,你都能看到事关永恒和瞬间之间的踪迹。

看上去这一切是有如浮云般轻飘易散的,安素的写作不制造沉重感。她或许在避开各种重量,像一个钟摆一样,把叙事的沉重处理为充满跳跃感的轻盈音符。我们不难从作者的行文里找到一种充满优雅的节奏感,强拍和弱拍交替出现。她常常会给出一些看上去煞有介事的陈述,却把真正的力量隐藏在浮云的深处。我们读《恶女正传》,一个女人的坠楼足以构成故事的最强音符,却被处理为背景中的一段忧伤旋律,相反,本该作为背景音出现的忧伤动机,反而站到了叙事的中心。在《最后的贵族》里,核心的旋律在故事的最后出现,以一句不知不觉却又直指心扉的语言,完成了整部乐章中不断反复的核心动机。假如读者仔细观察这里的每一个故事,总能体会到作者在强弱交替中呈现出的曼妙律动。

就像作曲家的禀赋一样,贝多芬发展动机的能力无人可及,莫扎特则在旋律的写作上展现其才华。我始终把这种写作中的律动感视为作者安素最独特的写作特色,哪怕我们可以把故事的修辞感或者传奇性编写得更加迷人,但文字中的律动则和作者自身的独特生命感切切相关。这种生命自身的节奏通常难以模拟,从中所投射出的乃是作者自身躲在文字栅栏背后的若隐若现。这是一场捉迷藏的游戏,你要躲得足够深,足够巧妙,但唯有你被找到的那一刻,才是游戏完成的那一刻。你在面对故事之时,你试图和作者隔着文字和故事彼此凝视,你凝视着她,而作者也凝视着你。“上海伤心地图”,画地图的人在地图里,看地图的人也在地图里,这是作为地图的奥秘。

有两种进入阅读的方式,一类是仰视的,数字导航,你没有选择。作为读者,你需要不断去听从指示,向前直行,左拐,作者一步一步带领你去寻宝。我们现在所读到的大部分通俗小说,常常属于这一类。不过安素的写作属于另一种类别,她呈现一个故事给你,但是不带领你往任何方向去行走,读者只有自己在地图里徜徉徘徊,找到属于自己的真正路径。对于每一个熟悉上海城市的人,你可以踏出自己的双脚在都市里寻找每一个地标,当你站在鲁迅公园或者人民广场之时,这一刻总是独一的,但你和作者和文字形成了一个新的空间。在小说《阿朱与阿紫》的最后,男主角在微信里抛出了一个漂流瓶,“一个头像是暹罗猫的人问他:你很想她吗?他回对方一首Bob Dylan的《I’m a Fool to Want You》。对方回他一个哭脸。他问:加吗?对方良久没有回话。”

不回话,谁都不会回答你,作者更不会做任何回答。一只神秘的暹罗猫就像《爱丽丝漫游奇境记》里的柴郡猫一样,消失在虚空中,只留下一个哭脸,一段纯粹的有关理念的记忆。假如你试图去解释这个理念,这个哭脸或者这段记忆,你马上会被故事抛掷在外。世界是被触碰的,我们记得,但是我们不知道。作者安素对你说,“在那一瞬间,他感到眼角热了一下,一种独立于他之外的真实感,确确实实击中了他。而且他知道,那种真实,存在了就不会消失。”

这是上海的忧郁和迷惘,也是上海地图的伤心秘密。我们的日常生活被一种巨大的哀恸感所笼罩,但是这种哀恸感却是漂浮而难以捕捉的。你问他为何事伤心,不知道,难以言说,说出口便是错误。然而哀恸的人方是蒙福者,在这种弥漫的哀恸之中,你开始触摸到这个世界和城市的真实存在。人们在世界上播撒各自的欲望,但收成的好坏则要付诸于难以捕捉的命运。绝大多数情况下,我们所付出的欲望总是看不到眼前的收成,我们所积聚的财宝也往往不在地上,更何况,人们常常犯错,让自己陷入悔恨和不安之中。谁来安慰谁来宽恕呢?

假如读者稍加留心,不难察觉作者的很多故事都以另一个文学上的名篇来作为标题,“伤心啤酒馆之歌”致敬的是麦卡勒斯的名作“伤心咖啡馆之歌”,“同学少年都不贱”是杜甫的诗句,也是张爱玲使用过的小说标题,而“朝花夕拾”则直接取自鲁迅,其余故事大多如此。你会发现,无论是故事里所暗示的地点,或者标题里所隐射的文学名作,都暗自包含了一个巨大的时间或空间结构。然而磅礴的历史庄严感绝不落实在故事的每一个具体的展开之中,相反却停留在人的精神深处。陀思妥耶夫斯基写《卡拉马佐夫兄弟》,托尔斯泰写《战争与和平》,雨果写《悲惨世界》,曹雪芹写《红楼梦》,每一个人都在命运的重力下匍匐行走,谁都在探索人和世界的悲壮联系,但都市里的人们呢?更多的人们是卖火柴的小姑娘,没有熊熊圣火来照射心灵,只有微弱的火柴光亮,来负担人们的命运和哀伤的心灵。都市消磨人们的雄心,也消磨了想象中的浪漫主义,都市里的希绪弗斯们依旧在上山下山,但那块石头已经越来越小。但小归小,他们依旧在上山下山中寻找自身,希绪弗斯还是希绪弗斯,但就连那块石头,都难以承担他的孤独。

“现代淫奔录”,指涉的是什么?“现代启示录”。都市里的启示在哪里?人们慢慢等待吗?等待戈多吗?唯有淫奔,说什么王权富贵怕什么戒律清规,把淫奔作为启示,在摧毁中去建立我们的圣殿。读者难免会把安素的这一系列小说视为世俗主义的作品,但在日常性背后,依旧隐隐约约折射出业已消逝的英雄时代的荣光。当然,在这个图像和声音远大于文字的年代里,用写作来探究生活本身就是一桩英雄主义的行为,最后的贵族。在《现代淫奔录》的末尾,作者借角色之口说出了一句无情而绝望的话:所以是要我死,还是我们一起死?

要故事还是要死?你说这是一个故事,我说这是我们的境遇,在上海伤心地图里的境遇。一个悲壮的死和一个轻盈的死之间有遥远的距离吗?每一个故事都是一场献祭,把生命和自我保护起来,在彼此之间的相遇和连接之中保护起来,我们来重温第一个故事里那段宣告:只要我虚构得够好,就可以永远保护故事里的那些人,让他们以另一种形式,获得永生。

你也不知道,这是虚构,还是永生。但是实际上,你已经做出选择了。

尤雾

2018年8月4日星期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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