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颗金记》第二章
小四把自己的荣光鞋带绑紧,像是自言自语地说道:我要把所有的金子都给我妈妈,让妈妈打戒指,打耳坠,打项链,妈妈全身都挂满金子。他想象着妈妈戴满金子走在路上众人羡慕的样子,开心地笑了。鼻头却一酸连串的眼泪掉下来,随手将爷爷的采药篓子放到肩上,篓子里装了一把小锄头和几个超大的椪柑,像个古画中走出的小药童,爬谷龙山去找妈妈去了!
谷龙是一条溪的名,溪水呈现出一种深深的翠色,那是水下大大小小的石头,由于秋日时节雨水少,溪水浅,青苔疯狂遍长,入了冬连续下了几场雨,溪水位上涨漫过了长着青苔的石头。整条溪看起来呈现出一种泛蓝的青色,水里的石斑鱼、青螺、虾米、水虫、细沙全部清澈分明。
山溪两道尽是橘林,枝头零星地点缀着些果农遗忘或不屑的橙色小椪柑,熟透了红灿灿的,常有麻雀飞来飞去尽情享用。橘子树的尽头是竹林,都长在陡峭的山上了,竹子便宜,笋也廉价,笋干说是值钱一点,可是遇不上好太阳,雨季出的笋,只能放炭火上烘干,山民冒着雨寒把笋挖回家,可炭火烘干的笋干是乌的,不像太阳晒出的那样象牙白似的发亮,买家不喜欢,价格也给不出,农民自己哪里吃得完,叹息着辛辛苦苦地从硬石缝里挖出,抬回家,花了钱买盐巴,又切又煮又烘,辛苦折腾了好几天整了几袋子,可是一大米袋只能卖二十元钱,盐是五毛一包的,买盐就花了一块钱了。树林的东面有一块梯形的茶园,那是小四最依恋的地方。
小四熟门熟路地往山上走去,他熟悉这条路上的一切,橘林尽头有一排椪柑树,整整十四棵,那是老村长王氿的,“好的地给村民,最远最差的地分给党员干部”老村长是他的树修剪得好,每一颗主干分明,侧枝都及时剪掉了,结出的椪柑又均匀又大,他爷爷以前每次经过这里不管有没有遇到路人都要夹杂着崇拜无比的语气把王氿夸赞一遍。那样的情绪深深感染了小四,深入骨头,直到渐渐成为小四成年后的某些品质。
往竹林高处爬,路再也没有平的了,稍微平一点的地方会出现一处处矮矮的年代久远的墓碑,大人说经过墓碑时只要谦卑低头双手合十,绕着墓碑走鬼魂就见不到你,小四熟门熟路,知道这一路上去哪里有墓碑的,所以他的双手一直保持着合十的姿势,嘴里念叨着:阿弥陀佛,离墓碑有点远了,他才抬起头深深地喘口气抬起视线往上爬去,冬日中午的太阳暖洋洋的,小小的风过,石头缝里的野菊香就四处弥漫。
野菊的青色花茎很脆,轻轻一折便到手了,竹林的朝阳出野菊开得真闹啊,小四见到长得茂盛的野菊都折下来了,满满一大把,小手都拿不下了,正好看到一根长长的紫色野葡萄藤蔓,于是用锄头铲断,把野果子和叶子统统摘了,留下他细细软软的藤蔓,正好把野菊的花茎部紧紧捆住了。
小四记得妈妈有一双白色的高跟鞋,她头发又黑又长,喜欢用格子布的发箍将所有的头发揽到后背,笑起来两边脸上有深深的笑涡。小四记得她坐着爸爸的自行车后面回家爸爸妈妈都开心地笑着,看到小四,便远远地亲昵地呼唤“小四”
小四记得妈妈从鞋厂带回来好多废弃的鞋面,晚上在温暖的灯光下剪啊裁啊缝啊,给小四做了一双厚厚的棉鞋,不大不小刚刚好,邻居奶奶夸赞妈妈手巧,奶奶和爸爸坐在边上都开心地笑着。
最初的记忆里全家都是笑着的,可是后来就哭了,关于妈妈的最后的记忆就都是眼泪了,妈妈突然就不见了,舅妈说要带小四去城里找妈妈,小四坐大巴车上开心地奔奔跳跳,以为舅妈和妈妈带他去城里玩,可是他却被带进一个白凄凄挤哄哄的医院,他爸爸满脸胡子拉渣,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大姨小姨舅舅叔叔伯伯全部挤在一起,又闹又乱,小四被抱到母亲床头“小四,快喊妈妈”“小四,快把妈妈喊醒”
小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知道为什么妈妈会躺在这里,闭着眼睛,他以为妈妈睡着了,稚嫩地喊道:“妈妈”“妈妈”。妈妈却没有像以前一样微笑着答应他。后来,房间里闹哄哄地哭声闹声此起彼伏。小四看到大家都在哭,他被舅妈抱在一边,舅妈眼泪鼻涕一把一把,小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和舅妈一起哭着,再接下来的日子就是混混沌沌的了,外公和舅舅殴打红十字会的医生,被关进了牢房,,他爸爸被爷爷奶奶锁在了家里,每天像个疯子一样号啕大哭,小四被姑姑带走了。姑姑的邻居老婆婆们总是小心翼翼地问:小四,你知道妈妈去哪里了吗?等到小四眼泪鼻涕清许许流出,她们又满心愧疚地回家拿出糖果饼干来哄他。小四爱流眼泪的毛病便是那时候落下的,流泪是有瘾头的,小四只要从别人的语句中闻到一点点催泪过敏源便能秒秒钟落下泪来。
前几年奶奶眼睛还好一点,清明节她都会带着祭品带爸爸还有小四去一起去看妈妈,可是到了今年,爸爸开了饭店,奶奶眼睛又不如之前,奶奶就让小四独自提着祭品去上坟,小四很喜欢奶奶这样的决定,他喜欢和妈妈单独呆在一起。他不愿别人偷窥到他的表情还有情绪。
小四看看前面的路,马上就要可以看到妈妈了,他捧着一大把鲜黄发亮的野菊,他满心欢喜走得更快了,轻松愉快地一个小跳,正好踩到了一块青苔还没有干透的石岩上,头朝地摔了一大跤,额头摔了一个圆滚滚的包,小四迷信地琢磨道:“难道妈妈是责怪我这么久没有来看她吗?”他又自我安慰似地摇头说道:“不会的,不会的,妈妈最爱我”他顺势把膝盖向前弯曲,朝前方跪着拜了一拜,把掉在地上的菊花的拾起来,往妈妈那里走去,冬天的饷午时分,太阳晒得人身上暖洋洋的,小四走了四十几分钟的山路,鼻尖微微冒着一层盐霜,那是他细细密密的汗,妈妈的墓远离竹林,立在自家茶园,东北方向朝阳处,白白净净的山茶花正一朵朵含苞欲放,小四古看到妈妈的墓碑周围肃穆干净,非常满意,他把菊花摆在墓碑前,双手依旧合十,咸咸的泪珠顺着脸颊流进嘴角:“妈妈,你好吗?我好想你!”
小锄头轻轻地将结实坚硬的黄泥巴一点点往外铲,挖出一个脸盆深的洞,他想也不想一股脑就把装着一袋黄金的袋子丢了进去,环顾四周一个人没有,他小脸蛋微笑着对妈妈说道:“妈妈,藏在你身边,帮我看好了哦”
他的心扑扑跳着,手臂肘子上、膝盖上,全是黄泥巴,冬日里居然出汗了,用手一抹,满脸都是黄扑扑的。
下山的路很轻松,他三步并作两步往下跳,瘦长的两条腿擅长螳螂跳,冬天的风已经有了些凉意,小四觉得全身热乎乎的,干脆将上身的黄色毛衣脱下来,系在腰间,衣服一脱,身上更是轻松灵活。没一会儿就下了竹林。山间的渠道边长满了翠色的麦冬,常年腐败的枯叶和泉水滋润,麦冬叶子长势茂盛,地下的麦冬果子粗大的像花生,小四用锄头挖起一片,一锄头下去提起来像一件带着泥须的绿外套,丢进背篓,压一压,刚好收获满满好回家。又往一眼水渠,清清的水里,只有几只黑乎乎的青螺,螃蟹大概都去冬眠了。
到了家,正好饷午,带草香的饭味从饭笼里飘出来。下饭的有鹅蛋炒韭菜,笋干炒豆腐干,冬菜。
爷爷喊了声:小四,快吃,吃完去卖鹅蛋了。鹅蛋正摆在小四面前,金灿灿的蛋夹杂着一丝丝的绿,一口塞进嘴里,又鲜又嫩又香。奶奶烧的菜咸咸的,很好下饭。
卖鹅蛋要去二十里外的市里,爷爷和小四各自抱着一个红绿相间的草布包朝镇上走去,爷爷的布包大,里面放着二十五个用草纸包着的鹅蛋,小四的布包小,里面放着十个,爷爷的背上的军旅包里还背着一袋子的干麦冬,他们要走五里路,走到镇上去坐大巴,石头路两旁都是香樟树,几百年的老树上爬满了一种叫洋猢狲的植物,紧紧贴着树皮,有人说那是一种药材,小四很多次想去采,但是因为不知道它的药效,懒得爬。爷爷经常去城里卖菜,他知道的事情多,脑子也灵活,看到城里人要什么,只要村里有的,他就去摘,去种,小四是没妈的孩子,他爸找了新妈也不大管他,当爷爷的他现在就想着多积攒一点钱,小四聪明读书好,肯定能上大学的。他得趁干得动给孙子多积攒一点。红十字医院门口,在饭店门口把篮子一放,就有人陆陆续续来买了。当然,鹅蛋是表伯的,前几年都是他自己提着去那些稍微有钱一点的村里吆喝着卖,如今他走不了太远,就让小四的爷爷帮忙拿去卖。二块五一个,冬天鹅生蛋不多,有时遇到条件好,气量大的主,二三十个蛋一下子都买了去,运气不好的时候,也就是卖得慢一些,要从上午卖到下午四五点,有时候晚得就赶不上回镇上的大巴末班车了,一路走回去有二十多公里,回家天就黑了。
爷爷和小四找了个台阶坐下来,把竹篮子放在面前,右边有一个卖早饭的妇女,穿一条暗红色格子大衣,头上包着一个黑色的围巾,她早饭早卖歇了,粥桶放在她移动推车后面,粥桶上挂着薄薄的一层粥糊,飘起来一张白白的米纸,她现在正忙着炸油果子,那是本地一种有名的小吃,工具是一个小煤球炉,一口油锅,加一只有长长细柄的小小梯形铁勺,先将面浆倒满铁勺,放入油锅,等薄薄的一层面浆遇高温贴在铁勺上后,用勺子舀满切的碎碎的雪菜豆腐,在最上面加入面浆,重回油锅,冰凉的面糊遇到高温被炸得吱吱响,葱香加豆腐干的咸香一阵接一阵飘出来,小四看她一个接一个炸好又被人卖走,口水直流
“一块钱四个”老板娘声音干脆,头也不抬。“来四个”又四个黄灿灿的油炸果被买走了。
小四拉拉爷爷衣角,“爷爷,我要吃”
爷爷说好,从口袋里掏出五毛钱递给他。小四喜气洋洋得赶紧跑跳起来,细细瘦瘦的长腿,还有那双白色脏兮兮的荣光鞋。
二个油光发亮,又香又脆的油炸果到手了,小四坐在路肩上,轻轻咬了一口,好吃,递给爷爷。爷爷说不吃,他正伛偻着腰,左右张望多有经过的路人。一个穿着黑棉袄的大婶走来,买了五个,一个劲还价,说她以前都是二块一个买的,最后十二块钱五个开开心心提走了。小四没一会儿就二个油炸果都吃光了。手上油乎乎地,他往路边上擦了擦,结果粘了二手的灰尘,又往裤子上擦,结果裤子上全是灰印子。爷爷自然没有空管他,他正忙着和另一个客人讨价还价,是个年轻男人,穿一件旧旧的军大衣,也是让他二元一个,说三十个全要买去,爷爷自然不肯,二块五咬的死死的,反正马上到饭点了,出来打饭的医生病人很多,他不买自然有人买,尤其是产妇孕妇,这几个蛋,不愁卖不去的。后来那人买了二十个。才一会儿功夫就只剩十个了,爷爷有些高兴,他哼起了小调:“牡丹竞放笑春风,喜满华堂寿烛红。白首齐眉庆偕老,五女争来拜寿翁”他白色的眉毛和皱巴巴的眼睛一张一驰,一挤一弄。小四觉得好笑也和爷爷一起开心。小四捡了一根木棍在泥巴地上算起了帐来12+50=62
如果剩下的也全卖了,就是62+25=87
87-35=52
除了要给表伯的35块钱 他和爷爷可以挣五十二元钱!
哇!好多钱啊!正算着,一个出医院买午餐的病人家属把最后的十个鹅蛋全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