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联盟训黄粱者风流才子

活着就是最大的胜利

2018-12-08  本文已影响67人  师一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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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一个远房亲戚,住在遥远的新疆。我只见过他不多几面,还是在我很小的时候。

每次他来我家做客,简单的问好之后,我就跑到一边去和他的孙子们玩去了。而他则跟家里的长辈坐在沙发上喝着冒气的茶,说着些家长里短的话。

初见时,他的样子很平常,随和又爽朗的一位长者,脸上五官长得非常端正,就跟他坐在沙发上时给我的感觉一样。

后来听我妈说起他曾自杀过的事情,我心里有些吃惊。因为看不出一个白发苍苍,却仍然身形健硕、满脸微笑的老革命战士会对生活有什么不满,而且这份不满已经到了要去用河水淹没生命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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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在黄土高原的一大片川地之中,在离家不远的西山脚下,有一条蜿蜒流淌的河。河面不过百来米宽,水流清澈却漩涡极多。我从岸边堤坝走过的时候,时常能看见水底的巨石激起泛白的浪花,时而泡胀的死猪从旁边晃晃悠悠的飘过。

而在我脚下前静静流淌的,正是那位年迈的亲戚曾经纵身一跃的河。半个多世纪的时间像河水一般流去,我却不经意间又听到了这件往事,便觉得有必要把它写下来。

他早些时候是参加了解放军的,至于有没有和日本鬼子拼刺刀,我并不清楚。我对他生平的了解始于上世纪五十年代,攻打拉萨,受了伤,然后被飞机运了下来。

不久之后全国解放,国内战争的硝烟也就消散了。

战争之后,他仍然留在军队的附属单位工作,享受着光荣又平淡的生活,娶妻生子,建设祖国。因为国家开垦新疆的需要,他也就随着部队留到了新疆。

可是战争的创伤刚刚愈合,时代的浪潮又开始拍打个人的生活。几番潮起潮落之后,文化大革命的号角开始吹响,一场毁天灭地的海啸就此向脆弱的中国涌来。

他是因为什么原因被人踢出组织的,我想不起来了。再说了,这在那个时代并不重要。人嘴两张皮,怎么说还不是由人家。你只要乖乖等着接受批斗就可以了。

在无数次的游行和批斗之后,这个三十来岁的汉子,突然——消失了。

当时急的团团转的不仅有家里人,还有那些拎着绳子准备带他去批斗的人,大家在山上和村子里面来回呼喊他的名字,却听不到任何回音。

要批斗的人找不到了,这可如何是好。一直到天黑了,他们还在拎着马灯四处搜寻,而年迈的双亲已经开始坐在煤油灯呛人的气味里不住叹气了。

他是第二天天快亮的时候才回到家的,碾场的空地上堆满了枯黄的玉米秸秆,冬天的风吹得它们瑟瑟发抖。他一个人拖着沉重的步子,从空无一人的巷子走过,来到自家的门前。

我想象了一下当时的场景:

“沿途雄鸡叫鸣声和狗拉扯着铁链咆哮的声音一同吵醒了她的老母亲。等她披着棉袄下炕开门的时候,他刚好立在门前准备举手敲门。”

之所以勾勒出这样一幅场景是因为我妈跟我说过,她奶奶开门的时候,他就真的出现在了低矮的家门前。

-03-

回到家之后,他没有说话,自己换掉了裤脚已经结了冰棱的裤子和衣服。虽然空气过分的安静,可他脸上的低沉也已消失不见。家人怕他受刺激,也没有问他这一天一夜跑到哪里去了。

只要人回来了就好,毕竟只要人在,一切都会过去的。天亮了,吵闹的狗叫声终于平息了下来。

生活虽然仍然惨淡,但阳光已经开始照了进来。虽然仍是每天挨批的生活,可他却跟换了个人一样,年轻、英俊的脸上充满着希望。

他写了一封信,寄给了自己曾经的老师,说明了自己的情况。他的老师是王震的爱人,几天之后,村子里之前组织斗他的人都变了嘴脸,不可一世的头颅终于低了下来,变得笑语相迎。

他是清白的,一切都只是误会!

等他接到这一通知的时候,自己不再是被批斗的对象,而且新的工作都已经安排妥当。


-04-

好久之后,他在给家里人的信里讲到了那一天一夜自己的经历。

他一个人从村子的巷道走了好久,一直走到人声鼎沸的街道,又接着走,走过许多无人守候的田地之后,跨上了一座桥梁。桥上的风吹过他的脸颊,正午的阳光晒在他的手上,让人觉得忽冷忽热。

他闭上眼睛倾听了一会儿桥下哗啦啦的水流声,幻想那清澈河水正漫过他的身躯,安静又祥和。睁开眼之后,他爬上栏杆,跳了下去。

冰冷的河水刹那间灌进了他单薄的衣服,他的皮肤在瞬间的冰冷和疼痛之后,便丧失了知觉。麻木的身体随着浪花沉浮,他却突然留恋起岸上的风景,拼命挣扎起来。无奈衣服太沉,他也越来越没了力气,一切成了徒劳。

他活着的时候觉得死没有什么,不过是一闭眼一蹬腿。可现在他开始害怕起来,脑子里开始浮现母亲的呼喊,也看见了那群人的如愿般的猖狂大笑。

他的脑子很乱,很多事情出现在眼前,却一闪而过。他的思绪是断裂的,他小时候在田埂的欢笑、自己家里那条瘦骨嶙峋的老黄狗、母亲亲手烙的玉米饼、十几年前抱着枪冲锋的场景...全部轮番上阵,堵在自己的眼前。

自己在战场都没死掉,今天白白死掉实在窝囊,太窝囊了。

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以前活着被人批斗的时候觉得死没什么可怕的,可现在他觉得自己是没死过,所以不怕死,真的一切无法挽回的时候,自己还是害怕了。

但自己马上就要成为河面上的浮尸,被人用钩子拉上岸,让父母来领自己的尸体。自己这样做怎么对得起老父老母这么多年的养育之恩...

他以为今天就这样死了,跳之前还觉得阳光刺眼。没想到脚踩在死亡边缘,才发现其实自己是个怕死的人,阳光也是冰冷河水中唯一的温暖。可惜他已经没了选择,就闭起眼睛,开始等死。

没想到岸上远远跑来一个人影,扑通一声就跳进了河里,他被这声音惊醒,发现有人朝自己游来,就像看见了一根救命稻草,也开始拼命挣扎起来。

最后当那个老爷子站在岸边拧衣服上的水的时候,阳光照着他的头顶,他坐在地上,羞愧的抬不起头。

“你有啥想不开的,娃?

你的日子还长着哩,没有过不去的坎,你对的起你家老汉吗?”

他也没说话,就一直静静听着,救他的是河对岸一个放羊的回民老人,六十岁的样子。

我们那里河对岸就是回民的村庄,这我是知道的,因为现在还是如此。小时候坐在渡船上的时候,常常见回民的孩子,十岁不到,就裸着身子跳进河里扎猛子。这我是不敢的,只敢站在船上静静的欣赏。

老人收拾了一下衣服,看他没有了轻生的念头,就提起鞭子找自己的羊去了。他这时候才抬起头看老人,稍微有点伛偻的身子,跑起来还是那么精神。而自己却在这里要投水轻生,更加羞愧难当。

那天下午,他一直在河边看着河水流淌,听着清风吹拂。一直到晚上星星爬满天空的时候,他才想明白,没有过不去的坎,自己也不能当怂包,当年提着枪冲锋的人,如今淹死在家乡的小河里,成了孤魂野鬼。

这算怎么回事?

拍拍泥土起身之后,他又去了他爷的坟地,对着自己长眠大地的爷爷说了好多话,说着说着就眼泪下来了,说着说着眼泪又干了,只剩下两道泪痕刻在脸上。

他就这样守了一夜,一直等到头遍鸡鸣,才走进熟悉的村庄,回到了自己的家中。

后来的事情我不太清楚,只知道各种波浪此消彼长,最后全逃不过沉寂的宿命,化作一潭死水。

该过去的一切都过去了,只有生活还在继续。

我也很庆幸他活了下来,亲眼看见了那个疯狂时代的落幕。就如同一艘在历史大海里逆行的巨轮,终究在惊天骇浪里撞到潜藏的冰山,不可阻挡的沉没。而有幸离开那艘船的人,正在岸边的山崖上见证着这一切。

有一次我妈整理家里的旧影集,掉出来一张泛黄的黑白照片,相片上一个英俊的青年官兵,正对着相机咧嘴笑着。

他的着装和雷锋几乎一样,但论样貌还要更俊俏一些,眼神中透着那个年代所独有的纯真。我看到这个相片,就想起了那个与死神擦肩而过的革命青年。想到了只有活着才是最伟大的胜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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