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棉婆婆进城

2024-08-28  本文已影响0人  沛沛妈Ally

棉婆婆终于被女儿接到城里来了。

进城的这一天,女儿的奔驰开到了棉船镇,因为水泥路足够宽,女儿把车开到了自家门口,门口就是邻里共用的晒场。

棉婆婆走向奔驰的时候,眉眼里全是笑,笑得露出了洁白的门牙。用隔壁李福家的女人的话说,“都成了咧开嘴的棉花桃子”。

那时正是早饭后,公共晒场上站满了看热闹的人。他们知道,棉婆婆这一走就不再是棉船镇的人了,她的两个儿子一个女儿都在大城市安了家,个个回来时都开着豪车,穿着光鲜。这回棉婆要到大城市做城里人、享清福去了。

棉婆婆被那么多双眼睛凝视着,幸福得有些眩晕,脑海里蓦然浮现自己嫁到棉船镇的那天,广场也是围满了人。那时牵着她手的,不是女儿,而是她年富力强的丈夫。那情景仿佛就发生在昨天。可水泥地面没有留下那天的任何痕迹,倒是对面山上实实在在留下了丈夫的坟茔。这样想着棉婆婆汪了满眼的泪,她泪眼朦胧地望了一眼山那边,又回过头来对围观的人挤出一抹笑容。车子缓缓开动了,棉婆婆在心里说:“别了,当家的,我跟女儿去城里享福去了。你走得早,我一个人苦大了三个孩子,现在总算苦尽甘来了。”

奔驰在新纪元大厦的地下停车场停住,一下车,车库里刺鼻的汽油味扑面而来,拉拽出晕晕乎乎的棉婆婆胃里的东西。

见母亲呕吐,女儿忙从车上拿了个垃圾袋,接住母亲的呕吐物。待棉婆婆不再呕吐,女儿拎紧垃圾袋口子,一手提袋,一手轻轻拍着母亲的后背:“妈,你没事吧?”棉婆婆的下眼袋上缀着泪珠,笑道:“没事。不就是晕个车吗?到你家就好了。”

女儿陪母亲站了一会儿,将垃圾扔到停车场一侧的垃圾桶后,领母亲领进了电梯。电梯启动之后,棉婆婆身子往后仰,女儿看见了:“妈,你没事吧?”

“我晕这个,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去我家呀!”

“哦。”

电梯在二十六层停下来。这回棉婆婆比电梯启动的时候晕得更厉害了。她感觉一口东西涌上了喉咙,电梯门一打开她就挣脱女儿的手,冲了出去。棉婆婆这回吐出来的全是水。

“妈,路上让你受罪了。”女儿轻抚母亲弓起的背,“现在好了,到了,到了。”

女儿从随身的小挎包里掏出钥匙,打开了电梯对门的屋门,伸手进去按下墙上的电灯开关,折回电梯门口搀着脸色苍白的棉婆婆:“妈,我们进屋吧。”

棉婆婆站在大红的门垫上,伸长了脖子朝屋里望,灯光照耀下,房里从墙壁到家具都崭新锃亮,显得又好看又高档,就是没有原来的家的气息。

‘‘妈,进来吧。”女儿一脚跨进门内:“我这房子装修好了放了半年。前两天才搬的家,就把你接过来啦,以后你就安心在这里养老啦。”

“哦,”棉婆婆应了声,在红垫子上蹭了蹭鞋底,小心翼翼地走了进去。

“妈,你一路上辛苦了,先洗个热水澡。”女儿说,“我去你房间把衣服拿到卫生间。你先在沙发上休息一下。”

女儿拿了全套崭新的衣服还有毛巾从房间走了出来,走进卫生间,打开浴霸,调好水温后喊母亲进去。

棉婆婆站在卫生间门口,看到花洒喷出的水,怔住了:“啊!这雨怎么下到屋里来了?”

“妈,”女儿回头看向妈,含笑盈盈,“这不是下雨哈,是热水器里放出来的热水,水淋在身上比擦澡更舒服。你试试。”说着,女儿将母亲牵进卫生间,将母亲的手心伸向花洒下,“怎么样?有什么感觉?”

“嗯,挺热乎的。”棉婆婆说,“有种像你小时候朝妈妈手心上吐热气酥痒的感觉。”

“那就好。”女儿笑了,向母亲示范了如何关水,就离开了卫生间。

棉婆婆洗完澡后,女儿让母亲坐在沙发上休息下,自己也去洗了个热水澡。

母女俩在沙发上闲聊了一会儿,卫生间传来洗衣机三声提示音,女儿将衣服拿到阳台上晾,棉婆婆跟着来到阳台。

“天啦,我们这是在哪里?”棉婆婆扶着窗户不锈钢管大声说。

“在我家呀。怎么啦?妈。”女儿说。

“女儿呀,从这往下看,离地太高了,我有些发晕。你这房子是建在天上的吗?”

“嗯,算是吧。”女儿含笑盈盈地看着母亲。

“怪不得我有些晕乎乎的。”棉婆婆嘟囔道。

“刚开始会这样,你习惯了就不晕啦。”女儿说,“妈,你种了一辈子棉花,辛苦了一辈子,也该好好歇歇了。”

棉婆婆是棉船镇最著名的种棉能手。这一点你从“棉婆婆”这个昵称上就可以看得出来,棉婆婆每年春天种棉。三月底,棉婆婆挖松四面通风且朝阳的土地,放上一段时间再松土一次,然后施上基肥。棉婆婆从裹着一层薄薄的棉毛的椭圆形棉籽里精选出棉种,这些棉种完整又饱满,仿佛它们本就为做种而来。棉婆婆将棉种放在凉席上晾晒三五天,然后浸种,用药剂拌种,后将棉种打进营养钵里,在营养钵上盖上一层塑料薄膜,待长出叶子,掀开塑料薄膜,让叶子通通风晒晒儿太阳。待叶片长得肥实一点后,棉婆婆将营养钵移栽到地里,然后就是勤除草、培土,勤除虫,待棉花树长到一人多高打顶、摘心,阻止棉枝野蛮生长,好让它们专心开白的黄的粉红紫红的花,结嫩绿绵甜的棉桃,然后开出大朵大朵洁白洁白的棉絮花儿。棉婆婆的五根手指伸进白棉上轻轻一抓,五瓣棉花就团进了掌心。棉婆婆送卖的棉花,棉船镇的收棉站,总会给她最好的收购价。

女儿早上六点出去,晚上八点左右才能回来。棉婆婆不愿到楼下小区和人聊天,说是聊不到一块儿。女儿就给母亲买了可躺可摇的阳台躺椅,又为母亲换了部高清的智能手机,下载了抖音。棉婆婆刷视频根本停不下来,时间一长,只觉头晕脑胀。

她对女儿说:“妈这一天天的,捧着个手机看得老眼昏花,都不知道哪天是哪天了。”

女儿含笑盈盈:“妈,你一个人在家时还是要出去走走,找人说说话儿才好。今天周五,明天就周六,明儿个我陪你出走转转。”

可周六,天下起了雨。女儿搬把小凳子到阳台,望着坐在躺椅里的母亲,突然就产生了一种幻觉,好像一下子又回到了童年,回到了棉船镇。那时候的下雨天,她和两个哥哥就搬来小凳子围着母亲要求讲故事。如今,母亲说老就老了,她老人家的眼角爬上了细密的皱纹,像陶瓷碰撞硬物出现的不规则的裂纹。

女儿说:“妈,住得还习惯吧?”

棉婆婆却把话岔开了说:“你也不成个家,将来老了多孤单啊!”

女儿看向妈妈,含笑盈盈:“怎么会孤单呢?我喜欢小孩,但我不想结婚。我想过两年花钱买精子做试管婴儿,那样不就有自己的孩子了?”

棉婆婆说:“你为什么不找个人恋爱结婚生个孩子呢?”

女儿说:“我不想费那个事,我只想自由自在地生活。结了婚就要花心思处理夫妻关系以及两头的家庭关系,还极有可能为孩子的教育问题经常闹得鸡飞狗跳。我两个哥就是活生生的例子,我可不想也把自己给困住。”

“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不是每个人的婚姻都会吵吵闹闹的呀。”棉婆婆说,“再说,女孩子不结婚就不是完整的女人。你看我们棉船镇哪个女人不结婚?”

“别人是别人,我是我,为什么非要和别人一样呢?”女儿依然含笑盈盈地看着棉婆婆,“妈,你不是希望我快乐嘛!我按自己的心愿生活才每天快乐呢。”

棉婆婆想说点什么,却不知该说什么,只觉得心里有点堵。

棉婆婆在这个雨天开始追忆棉船镇的日子,追忆种棉的日子。

成千上万的棉絮朵儿与阳光交相辉映,洋溢着孩童一般的又胖又白的笑脸。它们开在棉婆婆的记忆中。它们咧开嘴笑,越咧越大,集体迎向棉婆婆。它们绵软而又洁白的笑脸安慰着棉婆婆的追忆,它们的身体像温暖的舌头,亲舔着棉婆婆。它们像光着屁股的婴孩,事实上,一朵棉桃就是一个光着屁股的婴孩,虫子喜欢吸食它甘甜茂盛的肉汁。被虫子钻进的棉桃,日后开出来的白棉花必定有黑黄的疤子,那样就卖不上好价钱。这样一来,棉婆婆在每一个种棉季节最劳心劳力的事情不是锄草施肥,而是打农药。棉婆婆在一人多高的棉林里,用身子和手小心而快速地分开纵横交错结满棉桃的棉枝,一边全方位无死角地进行药物喷雾,从棉花开出粉嫩的白的黄的红的花,一直打农药打到所有的棉桃都开出白絮花儿。

而摘棉花,棉婆婆摘得可勤了,她不能让从棉桃里开出来了的白棉被雨淋了。棉花碰不得水,一碰水就发黄,一黄就卖不上好价钱。所以,棉婆婆经常是一大早就起床去摘棉花,把带露水的棉花放进腰间系着的围兜里,摘满一兜倒进大蛇皮袋,回家后再棉花摊开在门前晒场上晾晒。如果天气预报说要下雨或看天色要下雨,而地里还有咧嘴笑的白棉没有摘光,棉婆婆急得恨不得自己能长出两双手来。她手指在棉林中翻飞,和即将要到来的雨水抢时间。那些白棉就像她精心照料、长得白白胖胖的孩子,她不能让它们淋雨,不能让它们变黄变丑。

棉婆婆确认采摘回来的棉花是否晒干,都是用嘴轻轻咬一下棉花里面的棉籽,如果发出清脆的响声就算晒干了。

要卖棉花的头天晚上,棉婆婆看着日光灯照耀下的棉花闪着雪白晶莹的光,她伸手抓起一把棉花,仿佛一种仪式,把它们紧紧攥在手心里。它们就像有体温的生命,沿着手心流淌到心脏,让棉婆婆感受到熨贴的温存。棉婆婆种棉似乎并不是为了收获棉花,而只为这一夜,这一刻。这一刻一过棉婆婆就有些戚然,有些失落。第二天,棉婆婆用板车将一袋袋白白净净、干干爽爽的棉花拉到收棉站。她知道她的棉花会无可挽回地运到棉纺厂,被抽丝,然后被做成布料和纺织品。从种棉到卖棉,前前后后六七个月。棉船镇的人都说,没见过棉婆婆这样费心费力种棉的——这哪里是种棉花,分明就是精心养孩子。 

那些卖棉花的钱就是棉婆婆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的学费。十几年来,棉婆婆就是这样一个人把自己的三个孩子送进了小学、中学、大学的。要不然,她的两儿一女哪能在三个不同的大城市里工作、安家?

棉婆婆在二十六楼女儿的家待了一段时间。周末天气好时,女儿都会开车带母亲去不太远的各个景点看看,或带母亲去逛超市买买东西。平时母亲不爱出门也没有什么喜好,女儿就从寺庙请了一串佛珠给母亲,在家捻珠念佛。

棉婆婆成天待在阳台手捻佛珠口念“阿弥陀佛”,目光落在不锈钢窗管外,那钢筋水泥筑成的没有温度的高楼大厦,看久了有一种无边无际的空洞,一种不知该如何诉说的空洞。哪里像在棉船镇,邻里间常常窜门聊天,村落周围的油菜绿油油的,这个时候正次第开出金灿灿的花朵,那是一天比一天鲜艳。棉婆婆把目光从高楼大厦间移开去,自语道:“劳碌命,有福不会享。”抬头望天,满天洁白的云朵像缀满天空的雪白的棉絮花儿。

  “女儿,送妈回老家去吧,都农历二月了,妈想种棉花。” 

“又种那个做什么?你都种了一辈子棉花还没有种够吗?” 

“妈觉得继续这样闲着,迟早会生病的。妈不种棉花,感觉身上哪哪哪都不得劲。”

“我怎么能送你回去?你要是回去了,别人会怎么说我们兄妹三个?

  “妈就是想种棉花,妈一摸到棉花,就会想起你们小的时候,就像摸到你们兄妹三人的小脸,暖暖的,软软的。妈这辈子就是喜欢棉花。”   

“妈,你在我这里不是好好的吗?怎么还想种棉花啊?我们小的时候,你种棉花是为了养大我们,供我们上学。如今,真的没有必要再种棉花哈。”

  “女儿,我怎么和你说呢?我就是喜欢那些白得像雪白的云朵,暖得像婴孩般笑脸的棉花。我想种棉花,就是想要那种感觉。”

惊蛰一过,连着下了几天的雨,水汽大了,站在二十六层的阳台上,完全看不清地面了,那些高楼大厦雾雾蒙蒙的,乌青色的云朵在空中肉眼可见地飘移着。棉婆婆感觉自己离天空更近,离地面更远了,有种背离大地,被抛向空中的无根无落感,她对自己说:“一定要回乡下的家,一定要脚落在大地上,心里儿才踏实。”

棉婆婆压根没有料到女儿会给她带回来棉种,女儿从外面一进屋脸上喜气洋洋的,仿佛发生了天大的好事。

女儿的手里提了一只还算干净的白色购物袋,走到棉婆婆的面前,让她打开。袋子打开了,棉婆婆发现袋里的东西白中透着黑,像黑糯米丸子滚上了一层白糖。棉婆婆意识到了什么,伸手抓起一把,它们是棉籽,是裹着薄薄一层白棉的黑色棉种。棉婆婆心里嘎巴一声开出了一朵暖棉。

棉婆婆放回棉种,将购物袋紧紧抱在怀里。二十六层高楼上立即有了这个时节棉船镇的气息,有了家燕、布谷鸟、大雁、麻雀、油菜花、池糖里的水和黄土地的气息。棉婆婆两眼泪汪汪,忙不迭地说:“太好了,太好了!怎么被你找到了棉种?城里也有棉种啊?” 

女儿含笑盈盈:“只要想找,没有什么找不到的。妈,在城里种棉花,泡沫箱、黑土、肥料必不可少,今天我也弄来了。”说着,女儿走到门口喊了句,“大叔大婶,进来吧。”

一对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女走了进来,古铜般的肤色,敦实的身材,质朴的眼神。

棉婆婆像是见到了老家的邻里,她拉过中年妇女的手说道:“阿弥陀佛,谢谢你能帮我女儿圆我这老婆子种棉的念想。”

“大娘好,不用谢我们啊。我们是拿钱办事呢。”中年女人边说边打量房子,“你女儿真孝顺,花钱为你在城里买下乡下的日子。”

女人和她的丈夫按棉婆婆的意思,把十五个泡沫箱在阳台上摆上一溜,又把八大袋黑土分倒进各箱子里。棉婆婆说,后续的事她来做,等到需要打农药的时候,会让女儿通知他们来的。

中年夫妇回到东郊的家,晚上女人替棉婆婆的女儿算了笔帐,包括棉花种、泡沫箱、黄土、肥料钱以及将来喷雾农药的钱还有工钱,算完帐她笑了。她对丈夫说:“那对母女真是钱多得没地方花了。这年头,有钱人就是任性啊!”

棉婆婆在新纪元大厦的二十六层开始了育苗种棉的生活。她舍弃了刷抖音,捻珠念佛。她在每一个盛了黑土的泡沫箱子里种下棉籽,然后浇水施肥。十天后,棉婆婆看到棉种长出了两片叶的棉苗,她欣喜万分,仿佛是自己孕育出来的小生命。一个星期后,棉苗长出真叶,后来真叶越来越多,棉婆婆除了吃喝拉撒就是和它们用家乡话拉家常。棉婆婆的念念叨叨涉及了她这一世的全部内容,然而,没有时间先后,没有逻辑顺序,只是一个又一个开心,一个又一个伤心。说完了,棉婆婆就会取来喷水壶,装满清水,均匀地喷到叶片上,开心地说:“喝吧。喝吧。”如果土有点干,棉婆婆就对着棉苗根部再喷些水。杂草一露出头来就被棉婆婆连根拔起,棉婆婆还隔三差五地棉苗松土、施肥。在棉婆婆的精心照料下,棉苗们像一群正长身体的孩子,争先恐后一天长高一截,个个水灵灵的,棉婆婆说:“真健康。”棉婆婆说,“真养眼。”

棉苗一天比一天粗壮,一天比一天枝繁叶茂,阳台上只能依稀透进些许到阳光,屋里光线也暗了许多。女儿没有抱怨,反而说,这样更显清雅,更有生机。棉婆婆高兴了,母女俩都开心比什么都好。

播种后大约两个月左右,棉花打花蕾了,棉婆婆发现了蚜牙、棉铃虫,让女儿联系那对中年农民夫妇过来一人喷射农药。

大约过了一个月,一天清晨,棉婆婆喊女儿到阳台。女儿看见棉花枝头绽放着无数乳白色、浅黄色、粉红色的花,还有紫红色的花,惊呼连连:

“哇!这也太漂亮了吧!我感觉回到了乡下。妈,辛苦你啦!”说着,女儿在妈妈的脸上亲了一口。

棉婆婆是随后的一个大晴天给棉花打顶,然后又给棉花施肥浇水。女儿回家看见母亲还在阳台上,就说:“妈,你水浇得这么勤,累坏了我可没时间照顾你。”

棉婆婆笑着说:“种棉花要是能种出病来,我哪能活到现在啊?”

女儿说:“你就当消磨时间呗,又不靠你种棉花吃饭。”

棉婆婆说:“宁可累我,不能种废了棉。”

女儿含笑盈盈:“妈,你生来就是种棉花的命啊。”

棉婆婆居然开怀大笑:“哈哈,妈生来就是种棉花的命。”棉婆婆和女儿说笑着,一边打开了阳台的灯,她一颗颗仔细地检查起花朵里有没有虫子?棉婆婆自语道:“哎呦喂,虫子又在啃食我的宝贝们了。”回过头对女儿说,“女儿,你帮我打个电话给东郊那对夫妻,让他们明天来一个人过来打农药。”

又过了一个月,棉花结出了青青的棉桃,棉桃一天一天地长大。后来的日子,棉婆婆更是长时间守护着她那十五株棉花,经常浇水、施肥,让女儿通知人过来打农药。

八月中旬的一天,阳台上开出了三四朵又大又白的五瓣棉絮花儿。再有三五天,就会开出成片热闹的白棉了。女儿突然要出差去北京一趟。业务上的事,耽误不得,说飞就得飞。

女儿说:“很想看一看棉花盛开的样子,都多少年没有看过了。自从考上高中住校,就再也没有看过了。”女儿说完这句话,便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放在茶几上,随手拿起沙发上的那只钱包,对母亲说:“别忘了,出门一定要带上钱和钥匙,这可不是咱们老家棉船镇。有事记得给我打电话。”

棉婆婆说:“知道了。”

棉婆婆一个人在家,她把为女儿做早晚餐的时间也花在了和她的棉花宝贝们的对视上。她慈爱地看着一株株棉花,它们在她的精心照料下,从幼苗到现在开出了白棉。棉婆婆从棉株上挑了三朵开得最大的棉絮花儿,坐在阳台上的躺椅上,把它们放在自己的大腿上,棉婆婆指着它们,自言自语:“你是大崽,你是二崽,你是闺女。”棉婆婆看着棉花,心思就飘远了。她把自己的两个儿子一个女儿重新怀了一遍,重新分娩了一遍,重新哺育了一遍,重新养大了一遍。棉婆婆两眼汪了泪,轻声说:“你是老孩童。”   

门就是在这个时候被敲响的。棉婆婆把三朵白棉很小心地放到屋内茶几中央,对门外说:“来了,来了。”棉婆婆打开了门,门口站着一个看上去二十多岁的女人:“你是?”

“我是斜对门的,我正在炒菜,突然没有煤气了。我想借用你家的煤气灶炒两道菜。”女人显得有点窘迫,“阿姨,我专门在家带孩子。孩子爸马上要下班回来吃饭了,我实在需要应个急。我刚交了燃气费,还要等一两个小时才有气用。”

棉婆婆跨出门,站在门口红色地垫子上:“我女儿不在家,就不请你进屋了,对不起啊。你看能不能找找其他人家看看。” 

年轻女人朝屋里看了一眼,表情有些失落,说道:“不方便就算了,打扰你了哈。”

意外事件说发生就发生了,棉婆婆绝不会料到会把自己锁在门外。

棉婆婆突然听见“砰”的一声,门被关上了,是吹过来的一阵风给关上的。棉婆婆转了转门把手,关死了。棉婆婆十分慌乱地扒在门上,拍了四五下,失声叫道:“闺女,给妈开开门呀!”

四天之后的傍晚,女儿提了行李装走出电梯,一眼就看见母亲闭着眼,背靠着墙坐在家门口,身边堆的全是方便面和矿泉水。母亲面色发黄,零乱的头发散落在额前。女儿丢开行李箱,大声叫道:“妈,你怎么坐在门口?”

棉婆婆一听到女儿的声音就睁开了眼,她扬起手指:“快,快,开门!”

女儿打开门,棉婆婆旋即从地上爬了起来。她冲进屋内,径直奔向阳台。棉婆婆发现成片的白棉,但所有的白棉都不同程度变黄了。

棉婆婆喘着大气,在二十六层楼的高空悲怆地呼喊:“棉,我的棉呀!”

女儿找不出哪一朵棉开得纯白无瑕,它们像被人在白净的脸上,涂抹上了或大或小,或浓或淡的黄色油彩。

它们在棉桃壳上拧巴着,像玩捉迷藏藏头露尾的一群玩童……棉婆婆合起双手,闭上眼晴,连连说道:“罪过,罪过啊,让你们挨了雨淋——你们漂漂漂亮亮地来,我却错过了迎接你们的时间,让你们变丑了!” 

棉花们没有在意美还是丑,它们在枝头安静地待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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