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
浮 01.
梁道芸初到这座城市的时候就像海上的一只小舟,孤苦无依的滋味儿是鲜有人能尝到的。
拿着个三本的毕业证书,写的是个不咋地广告专业学士学位。本来众人看来吧,这学历实在是差得紧。可那时的梁道芸尚是天真的,还真相信着只要自己有能力不管什么样的文凭人家用人单位都是要的,于是在跟爹妈吵架后一气之下便从北边飞了过来,到了南边。可来到了才知道,这些千百年来受亚热带季风气候影响的城市,除了靠海外,便再就没有自己一开始所想象的美好。处处碰壁是自然的,还要周遭的人说的话是从来没有听过的,连买瓶矿泉水都尚且需要比划半天。
在老城区的旧楼里租了个小小的单间,不过30平米的样子,不包水电,有着经常出故障的煤气管道和大风时会发出“吱呀”声的脆弱窗户。可即便这样月租却也要那三五百块钱的,按月给。初时梁道芸还能爽快地在房东上门收租时爽快的把钱从钱夹里取出来递给那总爱穿花裤子的胖阿姨,可当三四个月下来了,工作仍是没有着落时情况便有点不同了。开始时还是操着糟糕的粤语和胖阿姨商量着说“阿姨,庚各约既月租可唔可日辞啲载比哩啊?”到后来伴随着阿姨越来越不耐的眼神以及梁道芸粤语水平不断提高的情况下,梁道芸干脆装作不在家了。
“果条友啊,租佐我间屋,话无工做搵唔到甘多钱,可唔可以拖租或者少俾”胖阿姨经常在楼道里叉着腰和街坊说起梁道芸“但你睇下啦,成日窝系屋训,又唔出来搵工。依家啲后生仔,真系离噻谱...”有时梁道芸出去买一个星期的菜会在回来的路上听到胖阿姨说的这些话,有时梁道芸会是在窝在小居里时听到的胖阿姨在门口和人说。梁道芸刚能听懂时觉得很恼火,然后之后的几天便是早早出门了去找工作,可日子久了,工作还是没有着落,再难听的话也只能当做是听不到了,不过偶尔还是会难过的。
没有找到工作的梁道芸住在那外墙剥落得厉害的楼里住了相对而言很久的时间。相对她现在交往男朋友的时间。直到现在梁道芸都还能清晰记得那个单元楼里的好多事情,比如说每天早晨必定能听到的隔壁王大爷的那一笼子鸟的叫声;比如说中午,楼下厨房抽油烟机排气时飘上来的呛人气味;比如说黄昏时,小区里单车、摩托车、汽车的机械摩擦声;再比如说晚上时,家家户户电视里响起的七点钟新闻。住在那里的日子着实是可以写成一个人飘零他乡的艰苦奋斗史的。没有家人关怀,没有太多朋友,语言交流也并不是十分流畅,唯一有点欣慰的可能便是楼下四婶家十四五岁的儿子每天替自己送报纸上楼时的短暂聊天。
四婶是个很温良的女人,脸上有着浅浅的梨涡,一头许是很久没有去理发店焗过油的长发简简单单便在后脑勺上轻轻挽起,很是贤淑。丈夫是早早去了的,只留下一个儿子和一栋房子。一个女人,要拉扯起一个孩子,断断是不容易的。孤独寂寞在心里驻扎了好多时日,于是当看到有个“同是天涯沦落人”梁道芸,善良的心很自然的便是萌发了。
“芸姐,报纸来啦。”是向歌每天送报纸上来时都会说的话。梁道芸订的晚报到达时间与向歌放学归来时间是巧的吻合,而好心的四婶便会叫儿子送上楼再回家去吃饭。向歌是个干净的男孩,成绩好自是不用说的,性格单纯中却带着内敛,似是什么话都会说出来,又似什么话都藏在心底的人。他时常来到便会跟梁道芸聊起那天南地北的事儿,抑或学校里发生的事儿,而梁道芸则总装着爱理不理的样子听在耳里记在心儿。
“芸姐,你去过西北吗?”有一个冬天的黄昏梁道芸捧著书嚼着故乡的麻花时向歌曾经问过自己。“唔。没去过。怎么了。”“今天地理课讲起了,我想去那儿。”“那就去呗。”“嗯。我一定要存钱去那儿。”听到时,梁道芸只道是孩子心性,一时心血来潮,却没想到少年时期的心血来潮总是能激起那最澎湃持久的热情。
杨恺第一次来找梁道芸的时候是冬天。距离梁道芸来到南方时已是大半年的光景没有了。那个时候杨恺还是梁道芸的男朋友。梁道芸记得那次,因为前天夜里忙着画面试时要提交的作品太晚睡了,所以一睡不醒,以致于第二天早晨杨恺在按门铃按了半天后都没有反应的情况下,在门口干站了老几个小时。起来时一开门见到那个千里迢迢过来找自己的男人的时候便是决绝的把在过去几个月里因不同音信而产生的怨念快快的清除掉了。30平米的房子,两个人的蜗居。梁道芸现在回想起那个属于两个人的潮湿冬季心里仍是会涌起一点点的暖。就像是荡在海上暴风雨里很久的船,突然遇到一束来自陌生小岛灯塔的光。尽管终点的光与自己无关,却也还是会在日后的风和日丽里怀念。
在单人床上依偎着,在阳光晒得被子暖洋洋的时候醒来;一起在黄昏时走在珠江江畔,牵手迎着冻人江风。梁道芸暗地里会想“会这样一直下去吗?”可答案却是连自己也给不了自己的。能与不能,梁道芸很清楚决定这两个词之间差别的决定权并不在自己手里。握不住的东西便没有决定权。这是杨恺教的。
作为读医的学生,杨恺比梁道芸要年长三两岁。这个年龄的差距曾很多次打动着梁道芸少女的心,私下底便会窃喜。梁道芸并不是个靠谱的人,对很多事情都只有着三分钟的热度,澎湃起来很澎湃,激情起来很激情,可也许就是因为太过极致吧,燃料总是消耗得特别快。再然后便是纠结,善变。善变是大多数女人都有的,可梁道芸却总能发挥得淋漓尽致。像和杨恺逛街买衣服遇到同款不同色却都很适合时;像不久前还很讨厌着某个人恨不得撬人家家祖坟突然就开始说“嗳,其实那个谁也很好人嘛。”的话来;像刚刚还笑得天花乱坠突然的就成了泪流满面。当然,还有最少不了的一样,想太多。梁道芸觉得那样子的梁道芸很难顶。可杨恺却偏偏说喜欢。“真的喜欢我吗?”梁道芸在一起后问过杨恺很多次。杨恺总是会笑着点头。杨恺是成熟、温柔的,用08年“非典”以后出现的词来形容的话便像是个“白衣天使”,虽然他本来就是。
是个很好的人啊。可梁道芸却始终未能得到安心的归属感。即便是日夜里都在一起了,可梁道芸仍会觉得自己和身旁的这个男人好像半毛钱的关系都没有。是匿在骨髓里的凉,故而早晨的亲吻再温软,夜里的相依再柔情亦无法祛除的。只是凉,不是冷。像秋风的萧瑟,催着叶落,卷着叶离,期间是拥抱过树的,可却不能让树攫取到丝毫关乎拥抱的暖。他始终是理智的,并不会陪着梁道芸这样的妹妹疯。很多时候他除了温柔还会沉默。
对于过去的大半年。梁道芸并没有过多的去想那失去联系的几个月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不说,她便不问。表面上已经是极尽配合了,可暗涌还是难免。毕竟是女人,掩得了口却阻止不了心。偶尔极尽全力按捺住直接的试探性从旁侧击,换来的却总是沉默。一次、两次、三次...
她是受不了这些的。这个男人太好了,好得那样的飘忽。以致于梁道芸总有那样种把握不住的小情绪蛰伏。她似乎是知道的,觉得的,无论计较不计较他的沉默,他们最终也并不能快拥有童话故事里给小朋友们看的那种美满结局。可是她又渴望着,希望自己所谓“知道的”不过是自己想多了。
他和她在寒冷的冬季去临近城市的海里游泳。沙滩上没有太多的人。海风很猛,吹得梁道芸几乎觉得她的眼泪已经挂在眼角快要落下了。头发在带着腥味的水里散开,微微的泛着黄。水是比想象中暖太多的,乍一下便觉得自己并不是在海里游泳而是在泡温泉。她不敢走太进海,脚底踩着的始终仍是沙,而他则早早的游到了远处带着奋不顾身的感觉。他向她招手,叫她过去,脸上带着笑。好远啊,她心里这样想着。可还是有尝试着去挥动双臂,一点一点的向他走去。努力的一点一点挪去,他便像是她的光,在翻滚着的波浪间让她看到了方向。她最后还是没能到达。不知是在等待中消磨尽了耐性还是不想她那么艰难,他没入了水中,游了回来。梁道芸看着他从水里突然的冒出来感到莫名的很开心。
“那个是你男朋友哦,芸姐。”假期结束后的一天向歌送报纸上楼时问梁道芸。梁道芸笑了笑,默不作声。“我就知道。”向歌没有等到梁道芸的回应后似是自言自语的说了一句。“小孩子那么八卦干什么啊。”梁道芸从沙发上爬起,叉着腰站了起来,试图来个居高临下,但可惜却是失败了。十四五岁的少年正值青春发育的好时候,由内而外都开始像二月开春时的荒草一般的疯长。只是一个寒假罢了,向歌已然是有些不同。杨恺在家的时候,梁道芸总是会让向歌把报纸塞门缝里,并不开门。于是整个寒假下来,能见到面的机会除了和杨恺一起买菜回来时会偶然遇到外,便再是没有了。“我长高了。”向歌看了梁道芸一眼,丢下句这样的话便走了。梁道芸望着向歌已经高过自己的背影,重新倒在了沙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