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光 现实世界(15)
凉的屋子,一成不变的阴湿,灰暗,不同的是原本空荡的空间变得凌乱,甚至可以用狼藉来形容,每走一步都会踩到些许什么,黯淡的光线又不允许人看清被踩物体的完整模样,只听见“咯吱”、“窸窣”、“砰嗵”,各种杂乱的声音,毫无规律,让人心惊胆战,不知道下一脚将会有怎样的声音响起,不知道第几步会被什么绊倒在地。
好在这种对未知的恐惧只维持了极其短暂的片刻,心中假设的情形根本来不及发生。陆子夜按下了墙壁上的开关,屋子豁然开朗。
四肢朝上的桌椅,撕扯得面目全非的纸本,残缺破碎的镜片、碗盘,烟蒂,酒杯,酒瓶……一蓝袍女人站在“废墟”中央,似王又似寇,艳丽而凄凉。
陆子夜轻巧地扶起一张倒地木椅,随手将凉搂入怀中,上下打量,仔细检查。“目测这里又经历了一场战争啊!亲爱的,没伤着吧?”
“呵,习惯了。”凉似一条蓝色水蛇迅速缠绕住男人脖颈,轻柔吻过男人脸颊,百般娇媚,然后从男人怀中缓缓站起,面对我说道,“刚制服了一个疯女人,这些不过是战后残骸,别放在心上影响了心情。”
凉一说完,就长声大笑起来,那笑声似有说不完的意境,晃动着周边凝重的空气,一波一波迎面袭来,发生得莫名,形成得突然,叫人禁不住毛骨悚然。
疯女人。
我想起了一个疯女人的模样,她曾站在阳台,毫无顾忌地举起身边陶盆向下砸去,那放肆的笑声,那疯狂的举动仍完完整整地存储在脑海中。想起了某一天这间屋子某处传来的奇怪诡异声响。想起了一位老者的话语,话语中好像提及到了“母亲”这个词汇。凉所说的疯女人就是她的母亲吗?制服?一个女儿制服自己的亲生母亲,因为母亲是个疯子?
“你说的是上次砸陶盆的那个人吗?”我一字一句小心翼翼地说,最终决定把心中的疑惑问出,“她……是你的……你的……母亲?”
女人对我的问题并没太在意,只是淡漠点头,继续借着灯光收拾地上那些所谓的“残骸”。
答案有了,可我的疑问却并未因此得到解决,反而统统缠绕在了一起,乱七八糟,无头无尾,无解无答。
我想再知道些什么呢?不知该问些什么,从何问起,怎么问。
“哎,这里真是乱得……要不我把楼下那两女人叫来一起收拾?”陆子夜从坐椅上起身,向阳台走去。
凉立即伸出手,深蓝色指甲爬上陆子夜的左手臂,一点一点深陷男人肤肉。“算了,让她们看到这些不知道背地里又要瞎说些什么鬼话。”
“能说什么,你们这些女人……”陆子夜没有把话说完,他似乎注意到了看着紧闭木门的我。男人突然碰了下我的肩膀,“这门很好看?”
凉松开手,一片蓝色海域从我眼前划过。我注意到凉眉头片刻的微皱,但立即又恢复,舒展过来,找不到丝毫皱过的痕迹。
“门有什么好看的?”
好奇?我想了想说道:“总觉得你和你母亲的关系很微妙,像是一个迷,看不懂,猜不透。直觉告诉我,凉的母亲就在这扇门背后。对吗,凉?”
“聪明!”陆子夜敲了三下门,“咚”、“咚”、“咚”,有规律的,一声比一声重,这是肉体与物体击撞的声响。
“凉,要不把门打开,满足暖城的好奇心?”
“我倒无所谓,只是那疯女人值得被看?”凉拿出钥匙,对我说,“深呼吸,待会儿别吓着。只是一个疯女人,你所谓的‘母亲’,呵,生我的女人。”
我听话地遵照凉的指示做了个深呼吸。钥匙插进,转动,转动,转动……时间似乎被无限延长,每一个微小动作都曾未有过此刻这般的清晰,仿若放大了亿万倍,拨动着我的每一根神经。不知道这间一直紧闭的屋子到底是个什么模样。我有些紧张,有些兴奋,更多的,是害怕。
门外的灯光洒入灰暗空间。门开。
浓郁刺鼻的恶臭腐味直扑而来,狭小空间,一女人蜷缩在地,衣物褴褛,头发散乱,全身是泥,留有在雨地上或是哪里挣扎滚爬过的痕迹。女人对我们三人的到来毫无知觉,她安静地蜷缩着,如古老的尸体般,僵硬,麻木,没有一丝血色。她的嘴被黑色胶布封住,胶布有两三层厚,横横竖竖,将女人的嘴挤压得变了形状,她的脖子圈有粗大的麻绳,麻绳另一端固定在一个铁柱上。面前的人像是被绑架的人质,更似没有任何用处招人遗弃的落魄牲口。
我不明白自己眼前看见的景象是否真实,它远远超出了我的理解范围。我见过的世面太少,这样的事情,这样的画面对我而言足以用惊心动魄来形容,我被狠狠吓傻了。当我开始有些明白过来时,我未及思考,快步冲向地上的女人,摇晃她的身体,扯破嗓子呼喊:“你醒醒,快醒醒,求求你快醒醒啊!”
女人的身体冰凉,没有丝毫要动的迹象。“死”字瞬间从脑海中闪过,我真的以为地上的女人已经死了。凉杀死了一个人,她的母亲,亲生母亲,并将其尸体藏匿家中,任尸体腐化。
我恐惧地盯向凉,她的脸竟变得模糊,扭曲,我好像看见真实的血液从她手中一滴一滴往下流,越流越快,越流越疾,顷刻间便已漫遍全身。她杀人了,血,是证据。
“死……死……了?你……杀……杀……了她!”
我的声音无力地从口中挤出,颤抖着,透露出强烈的绝望气息。恐惧使血液一齐朝向上部滚动冲涌,头撕裂得很是疼痛。
隐约中,似乎有两个身影晃动着向我飘来。一片漆黑,我失去了所有意识。
我并没有昏睡太久,当我醒过来时,屋子里的灯依旧亮着,但那个木门已再次紧闭。我躺在凉的床上。凉和陆子夜伴于左右,见我醒来,他们两人第一时间告诉我并没有任何人死去,我见到的只是暂时失去知觉沉睡过去的疯女人,因为注入了足量的镇静剂。
之后我可能平静了下来,恢复着游离的意识。我好像听到了些许关于凉,凉母亲的,故事。
凉出生的那天正是父亲离开的日子,产床上憔悴女子百般乞求,男人终究眼也未眨地走出病房,再也没有出现。如此绝情。凉的出生是一场灾难。
也许正是这个原因,凉从小就生活在母亲的残酷控制下,尝遍了母亲所能够想到的所有侮辱与折磨,肉体上,精神上。生不如死的生活让凉过早成熟,她告诉自己要变强大,要反抗。七岁那年,凉的母亲在马路追打凉的过程中发生了车祸,凉亲眼看见自己最恨的女人躺在血泊中,白色救护车发出催命的嘶吼声响,从身边擦过,凉满意地笑了。凉说,那是她有生以来所能记住的第一次笑,她说,原来笑是一件如此畅快的事情;凉说,无论什么时候回忆,那天的天空都特别得蓝,像是被海水抚摸过的蓝色宝石,美得不可思议,而她就像睡在宝石中心的轻柔云朵,温暖幸福。但是,车祸没有拿去凉母亲的生命,只是冲走了那个女人曾经的记忆,女人疯了。可笑的是,疯了的女人对凉的敌意却是有增无减。凉说她每天都有想要亲手杀了那个疯女人的冲动,手持利刀,直插入那个女人的胸膛是她梦中出现最多的画面,她想掏出女人的心,看看它的颜色。但她绝不会那样做,她要留着那个女人慢慢折磨,她要把这几年的痛连本带利地还给那个女人,她要让那个自命清高的女人活得连畜生都不如,她要一直看见那个女人,警醒自己不能将心交付给任何人,尤其是男人,绝对不能。
这是个怎样的故事,描述的声音,悲戚的声音,诉说的声音,自慰的声音。封冻的声音,漠凉的声音,凋谢的声音,残败的声音。故事杂糅了太多太多的声音。恨。绝望。压抑。压抑。绝望。恨。来回穿梭,反复流淌,不得断绝。
如此绝望,荒诞。
我害怕了,眼前的人竟持有如此强烈的仇恨。但我似乎又有那么几分了解凉了,了解她那强大阴暗气息的来源。我不敢反驳她对母亲的做法,不敢按正常人的思维呼叫救命,把警察带来这个地方。我也无从反驳,不想反驳,因为至少迄今为止她的母亲还是活着的,她让她的母亲继续活着,即使恨入肌肤,希冀对方立刻死去,哪怕同归于尽,粉身碎骨。
“我不知道我该如何安慰你,或许这么多年下来你也不再需要任何安慰。”
“很奇怪,我虽然怕你,但你的自由又让我羡慕不已,以致无法自拔。”
“会不会有那么一天,我也能够挣脱枷锁,不顾一切,只为自己活着,自由地活着。”
“我不想继续躲避你们了,我想时常见到你们,凉和陆子夜。你们是我在这个城市唯一能够说话的对象,你们身上有我想要的,希冀的,却始终不得的东西。”
……
这些好像是我那天说过的话。我想接受眼前的这两个人,来到西泽以来的第一次,发自内心地,主动地想接受两个人,一个叫凉的女人,一个叫陆子夜的男人,和我一样心有暗块的两个人。
可是,我的话没有激起凉的丝毫波澜,她始终淡漠着,安静回话。声音飘荡,近乎虚无。
“我的心太小又太珍贵,已经无法托付给任何人了,包括你,暖城。”
“记住,我们虽然在某些地方相似,但始终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我们现在的这种交集是不正常的,维持不了太久。终有一天,你会离开灌藻,离开我和陆子夜,离开这里的一切,摆脱所有的阴暗与潮湿,而我,只能永远停留在原地,无能为力。”
“我们的交集也许只有一年,之后,你会忘了我们,而我们,也不会忆起你的存在。”
……
我茫然地看着凉,不知是喜,还是悲。这个女人真实得让人无法琢磨,看不懂,参不透。
我渐渐从先前的恐惧中爬出,被另一种情感困住,我不知道那是一种怎样的情感,但这种情感只与凉相关,只与陆子夜相关。
我最终没有和他们一起去酒吧,我选择回去继续为明天的模拟考试复习,这,是我的职责,是义务。我不能让自己走进并沉沦在萎靡之中,我不能只顾自己的醉生梦死而残忍击碎其他人的期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