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等的冷漠与残酷——品读莫言的《冰雪美人》
孟喜喜本是个俏丽活泼,个性张扬且仗义果断的女孩,却在以年级主任为首的一波人的有色眼镜下被学校开除。退了学的孟喜喜与母亲合力把家里的孟鱼头饭馆经营得有声有色,却被人污蔑说干上了“那一行”,连一向暗暗喜欢孟喜喜的“我”都认为她是“卖那个”的。在一个雪天,孟喜喜生病来到“我”叔叔的诊所看病,遭到了叔叔、婶婶以及后面来的一干人的漠视。她明明来得最早,按理应该第一个得到诊治,却被无声无息地晾在一边,直到她的心脏停止跳动,成为一个透明的冰雪美人。
在这部小说里,莫言没有用浓丽玄幻的笔墨,而是以一种非常冷静现实、接近白描的手法,叙写刻画了一个乡村小镇的众生相,从中让人看到了暗藏在人性中的冷漠刻薄与残酷无知。孟喜喜,这个美丽的乡镇女孩与其说是因病而死,不如说是死在了众人的刻薄与冷漠中。小说带给人的震撼让人心生疼惜。扪心自问,如果我生活在那个小镇,是不是也会与众人一样,将恶毒鄙夷的目光投到孟喜喜身上?
在我们几千年文明的潜意识里,美丽是原罪。孟喜喜“她生着一张娇艳的嘴,嘴唇丰满,两只嘴角微微上翘,看起来好像很骄傲,也好像很调皮。”她的“头发浅黄,波浪着,披在肩上,有时也用一根鲜艳的手绢扎起来,像一条狐狸尾巴。”她“胸脯高耸,而且分明不带文胸……”“她穿着不能算高但也不能算低的皮鞋在校园内的大路上、教学楼内的走廊上,目中无人地走来走去。她的步伐轻捷,鞋跟敲打着水磨石的地面,发出清脆的声响。孟喜喜实在是太过分呀!”
而她“更过分”的是“劈腿坐在课桌上,摘下葡萄,一颗颗地往男生堆里投去。偶尔她也往自己嘴里填一颗——她把葡萄粒儿高高地举起来,脑袋往后仰着,脑后的头发几乎垂到课桌上。她的嘴巴大开,让手中的葡萄垂直地落进去……”当年级主任让交待是谁给了孟喜喜葡萄,孟喜喜却掩盖了实情,说是自己从“我”手里夺来的。
文中的年级主任可能是个政治老师,她本来就对孟喜喜有看法,在给学生上政治课的时候,她攻击随着旅游业的发展镇上大街两边出现的服务业,其实都是色情行业,用她的话说就是“卖那个”的。这里当然包括孟喜喜家的孟鱼头。于是,孟喜喜与年级主任的矛盾升级,她用头撞在了年级主任的嘴上,孟喜喜从此再也没有回到学校。
在这里,莫言指出年级主任是在上政治课的时候发出的这番言辞。想来,教政治的老师不会不知道国家改革开放的政策吧,但她能说出服务业其实都是色情行业的话,着实令人吃惊。这是多么的愚昧和无知呀!由此可见保守落后势力在乡镇的强大,连教书育人的老师都这样,更别说其他人。由此,“我”也成了众人中的一员,在孟喜喜被学校开除后,也想当然地认为她是“干那个的”,在看到孟喜喜超短裙、红指甲、金手链的打扮后,更是朝她啐了口水。
由孟喜喜的打扮来看,她家的鱼头生意赚到钱了。可为什么孟喜喜会受到包括“我”在内的人的不公正对待?我觉得这就是人性中的阴暗,见不得别人好,只要看到女人挣到钱,就想当然认为那钱是不干净的,是通过那种“卖”的方式挣的。
文里唯有“我”的父亲是个比较明事理的人。“当父亲听到人们对这对发了财的母女说三道四时,就说:嘴上积点德吧,寡母孤女,撑着这么大个门面,其实不容易。她们发了财你们不高兴,难道她们娘俩拄着打狗棍子讨饭吃你们就高兴了吗?”
是呀,穷就有理,富就有罪!这样的思想在落后的乡村曾经大行其道。当众人对这对母女戴着有色眼镜看时,孟喜喜的病也就成了见不得人的“性病”。她来看病,“叔叔哼了一声,根本不看她,婶婶的眼睛却上下打量着她,好像一个刻薄的婆婆要从儿媳的身上挑出点毛病来。”
于是,孟喜喜的病情被无视,她一再被后面来的病人夹塞。别人来看病,都是大呼小叫,呼天抢地,而孟喜喜始终是安静的、端庄的、高贵的、优雅的,她“脸上的汗珠子成串滚下,十分痛苦,但她的身体保持着正直,只是那两只手在不停地动着……”“我问她饿吗?我去拿个盒饭给你吃?她还是轻轻地摇头。我看到,她的脸上已经没有了汗水,脸色白里透出黄,嘴唇白里泛着青,连她那双清澈透明的眼睛,也蒙上了一层灰色的雾。”
曾经那个生龙活虎、神采飞扬,所有动作都是那样的清脆嗓亮,笑声永远都是那样肆无忌惮的孟喜喜,现在却是这样的无声、凄凉,而这仅仅不到半年的时间。
一条鲜活美丽的生命就在这样的冷漠无视中静悄悄地陨落了。她变得像冰一样透明了。而此时,雪停了,太阳也出来了。
小说最后,叔叔给她注射了大剂量的强心药物,用空心拳头猛击她的心脏部位,甚至用电线触击她的心脏,但一切都晚了。
小说中反复出现的叔叔的大茶缸子寓意深厚。“他用着一个特大号的、外边漆着一个奖字的、伤痕累累的搪瓷缸子,缸子里一片漆黑,茶锈有半寸厚。那层茶锈是叔叔用了几十年的时间、耗费了几百斤茶叶养出来的,像他耳朵上的一根毛那样被爱护着。叔叔甚至允许我拍他的香烟,但是绝对不许我动他的茶缸子。”“他与茶缸子形影不离,进手术室给人做手术时都要端进去,这未免有点过分,但还有更过分的呢,我听婶婶说,他每天早晨坐马桶时,都要把沏满开水的茶缸子放在面前的小凳子上,一边出恭,一边进水。”
一个积满茶垢的破茶缸子,叔叔却像爱护耳朵上的一根毛一样爱护着,爱不释手,形影不离,着实让人惊叹。叔叔的做法也太过分了!这是茶缸子吗?是,又不是,茶缸子是落后保守的代名词,几十年来,它与叔叔相依相伴,已经合二为一了,任谁也休想改变。
在这里,茶缸子可以理解为一个意象。对于这样一个应该弃之如糟粕的东西,作为学徒的“我”却是向往的,因为“这让我感到叔叔身上有大人物的作派……我经常幻想着有一天叔叔下班回家时把茶缸子忘在诊所里,那样我就可以用他的茶缸子好好地喝一次水,感受一下使用大医生的大茶缸子喝水的滋味……”
“我”对叔叔茶缸子的向往,也是“我”对封建落后势力的认同。所以,“我”不能接受孟家母女的作派,当“我”看到孟寡妇提着篓子靠近管氏大医院门口时,“我”是嫌弃的,“她胸前戴着一块黄雨布缝制的遮襟,这襟上沾满鱼鳞。柳条篓子里盛着几十只胖大的鱼头,鱼头泛着耀眼的银光。隔着玻璃我就闻到了鱼头的腥气。”
有关意象的使用,在莫言的小说里经常出现。这种写法很值得写作者借鉴,通过意象的运用,可以使小说意蕴更丰富,作品更有张力。
回到小说本身。小说里的叔叔是很敬业的,但他对孟喜喜却表现出了一个医者不该有的冷漠。这是为何?结合这个大茶缸子来看就不言自明了。更让人不平的是,小说中的婶婶,从始至终都对孟喜喜抱有偏见,她对孟喜喜的冷漠更甚,即使孟喜喜在他们的诊所因无法得到及时医治而死了,她都说“我们没有任何责任。”这是何等的冷漠与残酷!
冰雪美人,这是莫言对孟喜喜这样一个美丽善良孤傲悲凉生命的哀悼。她穿着白裙黑衣,死在了一个下雪天,她的生命如她穿的衣服一样黑白分明,亦如纷飞的雪一样洁白静美,她的美丽永远定格在了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