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生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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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仑之际,居天地之脐。传说山巅仙人云集,接近命运的力量,将肃杀与永生赠予昆仑万灵。明悟听师父说过,羽化登仙需经过千难万苦,而那传说中的神花,永生花,却能让人长生不老,一步登仙。
明悟想着师父说这话时脸上的肃静,也记得师父的告诫:“虽说永生花乃渡佛之捷径,然则一念生一念死,法不孤起,仗缘方生,道不虚行,遇缘则应。我倒希望你们莫要升起妄念。”明悟并未悟出这句话的道行,但如今,他也来不及思索更多了,他必须前往昆仑的死亡谷,寻找传说中的永生花。
师父已时日无多。
师弟明净争着要与明悟同行。普陀山孤峰突兀,四季常青,而昆仑山路羊肠九曲,似一座冷峻宏伟的城墙,墙头点缀着危险神秘的积雪,在美丽中吞噬着一切。普陀似剑,其上慧济寺可为磨剑石。而昆仑这道高耸入云的城墙,隔绝了人寰,梵衲想要冲破这面壁垒,获得立地成佛的资历,是难如登天,可那晶莹剔透的仙山,依旧让无数求道者趋之若鹜。
明悟顶着漫天玉尘,将小师弟护在身后。为了分散身上的疲惫与疼痛,他不停地想着有关昆仑的轶闻异事。如今的他们,已经无法计算在此地飘荡几时。无边无际的大雪,如粒粒寒粟,不断地侵蚀着两兄弟的身体,从眼睛的失色,到手指的失觉,明悟的心一寸寸地凉下来。永生花怎么会这么好找呢?年年有多少人来昆仑山找寻修仙之道,能活着回来的又有几人?何况他要找的永生花,生长于昆仑禁区的死亡谷,那地狱之门前,又埋葬着多少白骨?
玉沙吹不尽,昆仑几时休?白雪永无休止,犹如妄图以排山倒海之势席卷整座昆仑的龙卷风。明净头顶冒出黑鬃,明悟脸上长出青茬。日复一日的啮雪吞毡,让明净产生一种错觉,在这漫天大雪的颠倒之下,真的会有生命存在吗?明净不敢提,也没有任何立场。他只是沉默着,努力配合着师兄的指示。
明悟经历过一阵迷茫,如今也算镇定下来了。师父曾说过他悟性极高,只是存私者入俗,去私者新生,如今他也算去私出世,渐渐悟出了天地一丝佛性。妄念犹如着漫天玉沙,旋收旋散,旋散旋收,久久纯熟,自然妄念不起。诸行无常,一切皆苦,诸法无我,寂灭为乐。
不知经历了几次风雪,也不知昏迷了多少次,那木公金母似乎被师兄弟的执着打动,在明悟再一次醒来时,他恍惚看到了昆丘。崇山峻岭与山川河泽逐渐填充他灰白的眼眶,云雾从群山蒸腾而上,世界终于有了颜色。明悟急忙扯了扯腰间的绳索,风雪太大,两人很容易走失。好在绳索拽起来有阻力,明悟松了口气,他艰难地扭过头,想唤醒师弟,告诉他到达目的地的喜讯,只是他一扭头,便看到了明净那浑浊的双眼中,饱含着温热的泪水,泪水一颗颗地滴落,在冰冷的空气中凝结成冰。他叹了口气,拎起怔怔地盯着那死亡谷的明净,拖着步子朝那幽深山谷走去。
传说永生花生于幽暗之地,全株无绿,根细而分枝密,交接成鸟巢状。神花珍稀无比,若不是明净幼时轻狂,得罪了恶人,引得仇人报复,师父也不会为了护他而药石无医。师父曾说,永生花应人之愿力而生,是生命中纯净的化身。以神花证道,应该可为师父脱离困境吧。
明悟怀揣着胸前的托钵,暗念着阿弥陀佛。如今不知过了几月几年,只望佛祖保佑,让师父洪福齐天。
明净如今也升起了一股力量,他虽然拖着步子艰难地走着,可明悟却从他急促的呼吸中听到了他心中的雀跃。明悟暗暗地叹了口气,只想着师弟道行不够深厚,喜怒总形于色。他警惕地踩着崎岖不平的石路,心中默念着心经。明净望着前方的光亮,只觉得惊喜交集,然悟心容易息心难,这个道理明净懂,他连忙停下脚步,听着师兄小声念着的清心咒,抚平内心的浮躁之气,然后一步一步地朝那象征着希望的光芒走去。
尽头的一切逐渐呈现在明净的眼前。他渐渐适应幽暗中的强光,恍然看向这一片如烛火般透亮的洞谷,愣在了原地。
“里面有什么?”明悟拖着疲惫的身体端步走来,只见洞中一朵朵状若银铃的花朵摇曳着,通体荼白晶莹,肉质清澈的本体如同梦幻中的精灵。只是这美丽使者的根部,躺着数不胜数的尸骸玉骨,层层腐烂的尸体散发出点点磷火,恍若一颗颗星辰,萦绕于地狱之门。
“这是永生神花?这分明就是死亡之花。”明悟喃喃自语。明净沉默片刻,席地而坐,为亡灵们念起了往生咒。明悟想起师父为明净取号时说的话:“若能自识本心,念念磨炼,莫住者,即自见佛性也。”明悟心中悲悯,为这些求道者惋惜。两位佛子闭上眼,虔诚地祈祷逝者安息,闪闪蓝光投射在他们饱经沧桑的袈裟上,仿若圣光,让这犹如地狱般的洞穴多了几分禅意。
念完往生咒,明悟拉起明净,转身向谷外走去。明净一愣,反手抓住师兄,问到:“师兄,永生花呢?”
“不要了。”
“为何不要?”
“阿弥陀佛……佛普渡众生,倘若我以这于万具尸骸而长出的永生花救了师父,那师父岂不是要背上这万念因果罪恶?生命可置之度外,因果不可昧于毫厘!”
可明净已经走进那万丛尸骨中,小心翼翼地卸下了一朵永生花。他于荧光中转身,坚定地望着师兄惊愕的目光:“这尸骸历经万年,大抵是上古战场的英灵。他们有什么罪恶?不过是为了自己的信仰而战。尸骸无错,而生长于其上的花也并非俗物,为何它就不能是无数尸骸的善念与信仰而凝结成的希望之花呢?我们现在要做的,不过是用这些愿力,来救我们在乎的人罢了。”
这下轮到明悟愣住了。他想到师父对永生花的阐释,苦涩一笑,只觉得自己的道行还不够深。他招招手,示意师弟应该下山了,明净这才于尸骸中走出,跟上师兄委顿的步伐。
兜中怀揣着希望,让两人返程轻松了不少。回到慧济寺,已值兰月槐序。两人于寮房净身后,便奔向方丈室。师父似乎早早地知道他们回来,他端坐桌前,握着羽觞,笑看着他们脸上的惊愕。明净看着神采奕奕的师父,心中惊喜,明悟心中却隐隐不安。他们将那永生花递给师父,那美丽而脆弱的生命,根须还带着宿主的碎骨,在阳光下露出剔透的苍白。师父一言不发,只是默默地转身,将那株永生花小心翼翼地移入花盆,静静地在阴暗处,看着永生花缓缓地恢复生机。师兄弟虽心有疑惑,但想着永生花已交给师父,心中一块石头也算是落地。
明净明悟走后,衣钵侍者慧可法师拎着一壶青茯茶从侧门进来。他为静亭手中的杯觞添了一杯新茶,缓缓地叹出一口气:“方丈,告诉他们又何妨,他们不是早晚会知道吗?”
“咳咳!!”
静亭终于忍不住了,吐出一口浓血,只是脸色依旧红润。
“如今我这般回光返照,他们指定又会升出希望去折腾一番。可那永生花能让人起死回生?哈哈哈!传说传着传着便成真的了罢!鬼也是六道众生之一,区区一株花,怎能颠覆轮回?”
“咳咳……咳!”
慧可担忧地看着静亭法师,将茶水递给他,于心不忍,他随口道:“好歹是明净明悟的一番心意,看他们如今这副摸样,恐怕是担心您担心坏了,”
静亭轻轻地抿了一口茶水,清甜中带着一丝苦涩,暂且压住了喉咙中的血腥气。慧可看着静亭,他的眼睛比之年轻时深邃了不少,似乎他自身将他毕生的学问与阅历都藏于眼底。静亭缓缓移动目光,看向慧可法师,那一瞬,慧可仿佛看到了佛祖口中的大慈大悲愍众生。
“若是我死了,莫要将我荼毗,便将我的尸体,作为这株永生花的养分罢!如此,也算是救了一条生灵……”
慧可心中悲戚,虽未形于色,然静亭却一下看出端倪。他笑着对慧可说道:“万事皆空,万般不去,这个道理你怎会不懂?明净明悟恐怕就是学着你这般,才如此毛躁,喜怒无常。”
慧可惭愧地低下头,静亭静声不语。沉默良久,慧可看静亭有些许倦意,才担忧地推门离去。月光透过窗纸,皎白的月色,让方丈室显得格外圣洁。
这夜,慧济寺中所有人夜不成寐,唯有老方丈静亭休息得格外酣然。
翌日清晨,钟鼓梵音的悲鸣让明净明悟心中一悸,他们从浅睡中惊醒,连忙向方丈室飞奔而去,而迎接他们的,只有慧可法师的大悲咒和师父带着温热的遗体。他们想不通,直到空观高僧主持葬礼时,他们也依旧没想明白。明明昨日师父还生气勃勃,神采奕奕。明悟呆呆地为静亭法师洗浴更衣,眼前师父的音容依旧慈祥,只是明悟并不明白,立地成佛是佛子们毕生追求之事,为何师父不愿成就愿力而登仙。
明悟就这样,愣愣地走完了整个流程。他撕心裂肺地寻找永生花,直到它被慧可师叔亲手移植到师父墓前,他才冷静下来。回到寮房,明净早已泣不成声。明悟看着桌上师父为他俩写的遗嘱:“明悟明净啊,修佛最忌过于执着,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九霄昆仑固然美丽,但依旧要看向低处的人间烟火哪。”
明悟擦了擦眼角的泪痕,走到明净身边,缓缓地拍着他的肩,就像哄小时候的明净一般,轻声说道:“阿净啊,圆寂并不意味着失去生命啊,师父不过是超越了时间罢了。是心不必更求心,是佛何劳更觅佛?师父他呀,说不定早已成佛,如今不过是返本还源罢。”
明净抬起头,不解地看向师兄。明悟没有继续说下去,有些禅意,需要经历过时间的沉淀,与痛苦的打磨,方可成型。
云驶月运,舟行岸移,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生死。而传说永远是传说,承载着一代又一代的愿力。静亭法师墓前的那株永生花呀,普渡着一代又一代生的浮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