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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丽大无与她的篰篮

2018-03-17  本文已影响65526人  石声

美丽,是一个女子的名字。大无,是舟山方言里疯子的意思。我说的那个美丽是六七十年代定海城老少皆知的人物。80后的年青人也依稀听父辈们说过定海有个挑着篰篮的女人,篰篮里经常有她的叫阿平、阿花、翠娥......七八个“孩子”。对我来说,有关她印象今天仍十分鲜明。然而,她从哪里来,她怎么变成大无,又如何死去,美丽大无的生世仍如攸然降临又突然消失的人物一样有不同版本。

经常在晴朗的中午时分,美丽挑着篰篮踏进和平路16号院子。现在,那个院子无有踪影,旧址上早就立起了南洋大酒店。美丽的篰篮很大,篰是用竹篾制成,眼子大大的,过去一般在渔船上是运来装运蟹和大鱼的,现在都改用塑料箱了。美丽挑篰不是扁担而用竹棍。在舟山,挑担的竹棍称光棍。光棍有些粗,也有些老了,但磨得铮黄铮亮,如同她突出的很亮堂的脑门。美丽的头发很稀疏,甚至有些秃,脸也有些扁平,却红亮,很像与我同事过的一个德高望重的作家。每次她的到来,我们总是要哄上去。她提着嗓门,很熟悉的同院子里的老少打招呼,好像是小别重逢的姨妈,又像是乡下的婶婶来走亲戚似的。

“阿花、翠娥你饿了吧?阿三呢,阿三阿三,哦,侬逃到角落头作啥,快来吃。”美丽在喊着,美丽的声音清晰而厚实,像是住在你隔壁的邻居在喊你那样熟悉。她在台阶旁放下篰篮。我,及我的伙伴们,母亲或者邻居的大妈都会凑上前去招呼。那时刚是吃中饭的时候,大人们会给她一碗饭,几碟菜。美丽总是要拨出半碗给“阿花”、“翠娥”、“阿三”们吃。

母亲说:“那个新来的闷声不晌的叫什么名字呀”。美丽说:“她叫小仙,一直放在家里,今天刚出来见见世面”。“也蛮大了,还是叫小仙姐吧。”母亲经常会给她带来的小东西的身份定性。

其实,那些“阿花”“翠娥”们,是美丽对她前后二框篰篮里鸡、鸭、鹅们的称呼。它们大都很小,美丽挑着它们走街串巷,晚上如数又挑回去。过去我一直想,美丽挑着它们,为何又不卖它们?大概是美丽觉得自己出来讨饭,也舍不得小东西们在家,怕饿着它们,所以出门总也是把它们带着。那些大了些的,她觉得它们自己会觅食,放心让它们呆在家里。美丽对篰篮里的每一个小东西都亲如家人,替它们取人的名字,一如母亲取孩子的名字一样。这些名字很上口也很好听,如同篰篮里的那些小生命清脆的叫声。

有时候,美丽来的时候,会把篰篮里小东西放出来,它们在院里乱跑,可原先占着院子里的大鸡们要去欺负它们。美丽见状一喊,它们马上巅屁巅屁地跑回来,自己跳进篰篮,然后抬头看着美丽。美丽看看谁乖,就在它面前撒几粒米。

有时会听见美丽的篰篮里叫声有些粗大,我们就会发现有几只大家伙在里面。那一般是我家的邻居前一天向她要的,她就从自家里抱回来。秤过后,新主人抱将过去。它们常会伸长脖子,转过头来一动不动地望着她。美丽见状就会赶过去,揉揉它的羽毛,拍拍它的头安慰它,低声地唤着名字,与它们依依告别。有几次,我见她眼含泪花。

美丽没有孩子,她终生没有过结过婚,被人叫上美丽大无后更是与婚姻无缘。人们知道,她年轻的时候并不是没有对象。她原是甬东村一个地主女儿,按理也可说是千金,套用俗话说,地主的女儿不愁嫁。正要待嫁年龄时,地主被打.倒了。革.命成功之时,地主所有的,包括他的女儿也被共有。若干年后,听说美丽也找过一个对象,居然还是个军人,不过自由恋爱时她隐瞒了自己的身份。当那个年轻的解放军军官得知他的女人是个地主女儿时,放弃了。当然,美丽的不幸是时代的不幸,人的命运全不是自己所能撑控的。

美丽从那次失恋后,头发渐渐地疏落了一大半,人也变了,先是神情木然,后来话就慢慢多起来。她的话多是讲给翠花翠娥翠仙们听的,仿佛只有它们能听得懂她说什么。于是,在人们的眼里,它就变的大无起来,以至她后来要对人讲什么,再没有人理喻她。

美丽姓曾,原是独养女儿。她的母亲在她早年过世。父亲被镇压后,美丽就成了孤儿。房子也充公了,变成了公社的大队部。没有了生活来源,又不会种地,人家把她当成大无后,也不会帮她。她只有去要饭,唯一的家产就是那些小鸡小鸭小鹅们。

几十年来,那些小鸡小鸭小鹅们陪伴着她的青春岁月,陪着她走过定海的大街小巷,陪伴她几乎流浪过小城家家户的门口和院落。在她所挑担的篰篮上的那些鲜活的小生命,她怀着一种母亲对亲生孩子才有的那种柔情,给它们取名,喂食。这些有人名的小东西在她的呼唤中长大,这种呼唤也如此鲜明地刻印在我的心中。我知道,在美丽对它们说话的时刻,她和它们之间,已经如此地融成一体。

美丽大无一年四季都穿着大红棉袄,棉袄里仍不丁会有小东西从她腰间探将出来,美丽就会抚拍一下它的头,轻喊一声:“翠娣,不饿就呆着!饿了告诉我。听话! ”翠娣竟也听话,把头缩回去,悠地在大红棉袄里不见了。也许这个小东西是美丽最珍爱的。

美丽全部的家当在她二只篾眼如拳大的篰篮里一览无余。我想,如果还有我们看不见的珍贵东西,一定会在美丽那件大红的棉袄里藏着。

我是1989春天去甬东的,那个村落大多数人家都姓曾,因此甬东也叫曾家村。那年,美丽老家的房子政府已经落实政策还给她了。房子有整整一排,五间,前面有一个院子,不过院子围墙早没了,只有几块石板还能看出当年是个大院。房子里面很破损,也没人居住。一个大伯告诉我,美丽已经死了,房子是她的一个亲戚管的,实际上也就给那亲戚了。大伯说,房子过去很大,拆了一大部分,土改时,政府把她家的财产分了,抄家时把她父亲原准备给她嫁妆的花花绿绿的一箱子绸被全抄出来。大伯说那些绸被好看极了,没留一件。当年的合作社只给了她一间村边废弃的小屋。美丽后来一直住在那里,并在那里死去。

美丽怀过许多孩子,都处理掉了。五十年代初的美丽十七八岁。可以想象一个漂亮地主的女儿,独身居住在村边孤零零一间房子,她也就主宰不了自己的身子了。家产可以被公用,身子也难逃厄运。那些月黑风高的夜晚,甚至在那些灰白而刺目的阳光下,不时可以听见美丽尖叫的声音。这一切虽然我们没看见,但都明白,都懂得,凡是像我们这样的人所能了解的悲哀、疼痛、危险以及苦难,美丽都遇到了。

于是,美丽的形象变得丑了。或者说,是美丽一心想让自己迅速变丑来逃避肉体和精神对她的折磨,她的说话声变得粗大起来。头发零乱而稀疏,不久就露出几块秃顶来。大红色裹身的棉袄一直到六月里也罩在身上,她用自毁形象来保护自己,也在精神上制造大无,当然,这都是我的猜测而已。现在回忆起来,人们每次给美丽饭时,问她够了吗?美丽总是千万谢过,一片感激之意挂在脸上。美丽不讨钱只讨饭,要饭的状态很实在,说话时也中气十足,有一种乐观生活的样子。离开时,会很有礼貌的告别,一点没有我们现在看到的那种歇斯底里或者是呆呆的神状中说着莫名其妙胡话的神经病症状。

红扑扑的脸庞,有些黑黝,秃顶,几缕头发盘在周边盘着,穿着红色的棉袄,篰篮里的小鸡小鸭。用粗大的竹棍挑着篰篮的美丽,走到任何一家门口,都会阿婶婆婆的喊着。这就是美丽大无在定海小城上的全部形象。

美丽是在改革开放后不久死去的。有关她的死,定海人大都不知道。据曾大伯说,村里经常有鸡瘟发生,不是这家死就是那家死,但美丽的鸡总能逃过一劫,也许是美丽把它们带在身边而远离了传染源的缘故。可有一次,灾难还是降临了。在一个被春风吹绿的清晨,她醒来发现,她心爱的小东西在篰篮里全部僵硬了。不久,一直在健康行走的美丽也生病了,并且迅速地死去。那是在被人叫作美丽大无的二十年后的一天,美丽的人生走到了尽头。

走访结束后不久,我还没动笔,就在九十年代之始离开体制,独立谋生了近二十年,还没走到尽头。

据朋友老玉米了解并告知:美丽自从失恋后,大把大把地将自己的头发撕下来,就留了脑后一撮,然后绞成辫子,甩到前面,如清朝人那样。据说她前辈在清朝当过大官,在民国当地主,美丽恐怕是以示怀念。大概是我当年看不清,记错罢。也存一说。

2009年2月25日

老玉米见文又补:美丽无家,睡在东大街附近的厕所里。篰篮里也不光是小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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