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插队往事——入团

2020-05-16  本文已影响0人  秋秋_刘蕴秋

71年盛夏的一天,秋秋照常出了工。晚饭后,队里的小青年全体聚集到村里小学校教室内,今天要在这里举行入团仪式,秋秋和女友芬将是今晚的主角,二人最近刚刚被批准加入团组织,要在仪式中进行宣誓。

仪式由北京干部老李主持。整个过程,很多环节秋秋都忘了,只对宣读入团人家庭情况的场面印象最深。秋秋本来心情激动,后来情绪跌落千丈,甚至感到了从未有过的难堪,就像在众人面前被剥光了衣服。

听着北京干部老李一条一条的读着外调来的材料,秋秋的头越来越低,恨不能钻到地缝中去。“其父,曾在解放前任户籍警一年,并在解放初期,向政府交出手枪一支。其二叔和三叔,皆有重大历史问题。”秋秋在文革中已经知道了父亲的历史问题,却不知父亲交出手枪之事,更不知叔叔们的情况,听了宣读的材料,感觉自己一直被蒙在鼓里,受到了家人有意识的欺瞒。一股怨气在胸中升腾,心想,我已长大成人,该告诉我的事却瞒着我,以致今天受到突然打击。不禁又想,早知有今日,我何必要求入团?也就不至于家丑曝光了。同时也不由得产生了疑问和埋怨:从档案外调来的材料能当众宣读吗?为什么不事先与我通个气呢?也让我有个思想准备,非闹得像发出个重型炸弹似的,会场上老乡们边听边发出噎噎的惊叹声,同队的知青们也都瞪大了吃惊的眼睛。

接着宣读女友芬的家庭情况。使秋秋大感意外的是,芬竟与自己一样,父辈家庭成员几乎各个有严重历史问题。秋秋见芬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心里想,我这里惊魂未定,又轮到她了,真是无独有偶。秋秋猜想,芬肯定也是首次得知家中之事,将心比心,芬此刻心中的惶窘和波澜,肯定不亚于自己。

仪式结束后,秋秋和芬没有一点加入团组织的喜悦。倒像是刚刚挨过了批斗。芬说,这下倒好,咱们比人家明着的还厉害,人家明着出身地主、资本家,剥削剥削也就算了,倒没参加反动组织呀,咱俩这情况,可比人家严重多了。秋秋知道,芬是指同队知青中个别人的出身。秋秋也有同感,感觉倒像是自己在历史上做过坏事,如今被公布于众,今后再也不敢抬头见人了。

正说话间,北京干部老李又找上门来,找秋秋和芬谈了话,并说,为了对团组织负责,他们根据档案重新进行了外调,会上所公布的材料就是他们最近外调来的,他让二人把家庭背景进一步了解清楚,再写出材料上交。他要求二人对家庭问题写出认识,以便今后划清界限。

秋秋很快给母亲写了信,因为父亲几年前病逝,秋秋只能问问母亲还记不记得,父亲当初交枪之事,同时委托母亲问清叔叔们的历史问题,尽快回信告知,信中不免有嫌母亲未把家中之事,及早告诉自己的怨意。

几天后接到了母亲的回信。信封中还夹着另一封小叔叔的回信。母亲信中说,有些事以前没告诉你,是因为你还小。现在你已长大成人,也该跟你说说了。接着详细地讲述了父亲在解放初期交出枪支的经过:那支枪是你二叔留下的,建国初期,八路军办事处贴出告示,让家中有武器枪支的自动上缴,你二叔此前已参加解放军并随军南下,走之前留下一支手枪,是他原来所在的组织发的。你爸爸作为子女中的老大,看到告示后,立即携枪主动上缴,登记后,还收到了缴枪证书。

小叔叔的信中说:你爷爷一生是个清白的邮电工人,因他生下的子女多,孩子们年幼时,家中生活十分困难。你二叔从十六七岁起,就在铁路上当工人,收入很少。后经人介绍换了个差事,挣钱不少。后来才知,他所在部门是个反动组织,因为挣钱多,有利可图,他就干下去了,没想到从此给自己的历史,涂上了抹不去的污点。你二叔虽然文化不高,却是个机灵人,北平解放前夕,他见形势有变化,立刻辞掉那份差事不干了。此时恰逢解放军招兵,他又适龄,就参加了解放军,并随军南下,先后打过黄河和长江,最终打到南方,在广西南宁复原转业,自愿留在了当地,文革前一直是一个单位的领导。

解放初期咱家曾是光荣军属,不但有证书,家门口还挂有标牌,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你二叔有历史问题不假,但他也确实为解放新中国立过战功,还参加了淮海战役。至于你三叔,是你二叔进了反动组织后,又托人在另一相关部门给他弟弟找了份挣钱多的差事,具体干什么不知道,挣钱也不少。你三叔年岁更小,建国那年才20岁,虽然那差事他没没干多长时间全国就解放了,但他也与你二叔一样,玷污了自己的历史。况且他还没有你二叔后面那段光荣历史,因此,文革初期他最先被隔离审查,每天不能回家,再往后的事,你是亲眼见了的。

是的,秋秋确曾在全家的大相册里,见过二叔身穿解放军军装,头戴红星帽徽,腰挎盒子枪,神采奕奕的照片。二叔在广西转业后,在当地成了家,多年来很少回京。截止文革前,秋秋也只见过他两三面。

倒是三叔与秋秋家同住在一个院子里。文革前,三叔一直在邮电部直属机关工作,也是个部门领导,文革初期被隔离反省后,秋秋见过三婶婶去他单位送衣物。现在,二叔和三叔都是秋秋社会关系一栏中的重要人物。在那个讲究出身的年代,二位将对秋秋今后的政治生命,产生重大影响。

秋秋接到家里的回信后,详细地写明了有关材料和认识,交给了北京干部老李。

后来秋秋得知,父辈们,包括所有的叔叔姑姑,全部与自己有过类似经历。尽管他们的职业不同,有工程师、医生,甚至是领导,他们中好几个在本单位是业务骨干,也都曾积极要求过进步,但是没有一人能加入党组织,顶多在年轻时加入过共青团。其原因正是社会关系对他们的影响,他们的两个哥哥制约了他们的政治发展。如今这层社会关系已越过辈份,影响到秋秋身上了。团组织不是党组织,政审毕竟没有那么严格,秋秋虽然在入团仪式上脸面殆尽,最终还是入了团,入团的经历使秋秋意识到,若想入党,将比上天还难。秋秋可不敢奢望再进一步加入党组织了。

一个月之后的一个傍晚,秋秋和芬正在收拾晚饭后的家什,门外来了一个素不相识的男知青,那人站在窑洞门口问:这是郭家塬二队的知青点吧?秋秋和芬见此人陌生,便问来者是谁。来人自己走进窑洞,坐到炕边说,我是咱们公社团委的支部书记,今天到你们村来转转,调查一下咱们团员的情况和对团组织的反映。

秋秋和芬自打入团后,就没有参加过组织活动,不是不想参加,而是当时农村的党团组织基本都处于瘫痪状态,多年没人管理。北京干部老李在主持完那次入团仪式后,因病回京了,此后就再没有人组织过团活动。若不是老李张罗,秋秋和芬恐怕至今还在团组织之外。想想在入团仪式上丢了一回脸面,却没有得到过团组织的温暖和关怀,没体验过作为团员的荣誉感,秋秋和芬很是郁闷,非常盼望能参加一次团组织活动,体验一下当上团员后的光荣心情。

听说眼前这位是公社的团委书记,秋秋和芬异常高兴。立刻张罗着给他倒了碗水,一连串地向他问了很多有关团组织活动的问题,并诉说了自己的想法,希望团组织能够多组织团员活动。对方听了,对个别问题进行了解答,最后说,你们的意见我都记下了,我回去反映一下,过些时再给你们答复,又坐了一会儿,便告辞了。

几天后,同村一个女生昕从公社打灯油回来,昕与秋秋同一个大队,但不在一个小队。她路过秋秋所在的窑洞时,顺便进来说了会儿话。秋秋和芬听到了一个消息,差点气炸了肺。昕说,我去公社遇到了咱们公社的团委书记,他说,前些时他来郭家塬二队,见到两个女生,说到此昕像是反映过来问,哎,是不是就是你们两个呀?昕接着又说,那个团委书记说:哎呦,郭家塬女生对他那个热情劲儿呀,他简直接受不了,那两个女的怎么就跟没见过男的似的?

听了昕的话,秋秋感觉就像吃了只苍蝇一样恶心,一个字都懒得解释!一个公社级的团委书记,竟然满脑子男盗女娼!就这水平?就这思想境界?竟然还当上了团干部,什么玩意儿!芬也有同样感想,说心中像堵了块大石头。大概过了有一个月,那位团支书又来了,秋秋和芬满面怒容,甚至没用正眼看他,更是没搭理他一个字,这种心地肮脏者,值得跟他理论吗?

秋秋和芬入团后,直到离开农村,也没在村里过上一次团组织生活。直到分配去了工厂,才品尝了过团组织生活的喜悦,并感受到了作为一名团员的自豪。

后记

多年后,秋秋原谅了北京干部老李的做法。他们来自公安部门,不少曾是刑侦高手,外调取证是他们的职业手段,而公布犯罪分子的罪证,是案件成功告破的标志。由此秋秋也就理解了,他们在自己入团的外调和公布材料环节,所表现出的极端,恰是他们多年养成的职业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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