堕落天使,在人间

NO.1
李恩舟是一个漂亮的女生,即使在美女如云的大学里,也显得十分出挑。
恩舟身材高挑,比例匀称,乌黑亮丽的秀发松松地扎成一条中规中矩的马尾辫,微微妩媚的桃花眼里闪着怯生生的迷离。这是十八岁时的恩舟。
十八岁那年,恩舟离开贵州,揣着父母给她凑的学费只身来到上海读大学。
初入大学的恩舟,是个乖孩子。在她的心里,大学和高中没有什么两样,都是自己学知识、长见识的地方。好好学习,在恩舟看来,是一件理所应当的事情。那个时候的她,会按时作息、按时晨跑、积极晨读,会主动预习认真听课自觉复习,会因为一道题目追着老师问上半天......可这样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
大学,是一个微型的小社会。在这个小社会里,我们浅浅地影响着别人,又被别人淡淡地影响着,彼此之间浅浅淡淡的相互影响,在某个瞬间,会形成一股不能忽视的潮流。那个时候,生活在潮流中央的我们只能随着它汹涌、起伏——因为逆流而上需要勇气,而这勇气,大多数人没有。
恩舟看着桌上的瓶瓶罐罐,一时有些恍然。她记不太清自己是什么时候买的第一支口红、第一支眉笔、第一套护肤品......她只知道,对女孩子而言,这些东西无异于毒品,一旦沾染,便再也不想戒掉了。
“晚上有时间吗?我一哥们生日,你要不要过来?”
看到周之航的微信消息的时候,她微微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她抑制着心里快要溢出来的惊喜与兴奋,故作淡定地回复道:“可以呀。”
放下手机,恩舟忍不住跳上床把脸埋在被子里大叫了几声。她的心,像是毫无防备地被抛向了云端。周之航,是恩舟心里最柔软的地方,他是第一个将她平淡无奇的名字“恩舟”翻译成“angel”(天使)的人。
周之航身材硕长、阳光帅气,加之家境优渥、衣品不凡,在人群中很是出挑。周之航不是那种“帅不自知”的人,他帅气且善于利用自己的帅气,他的身上始终染着些许有些突兀的优越感。他的眼睛弯弯的,似乎看谁都带着淡淡的友好的笑意,但其实,在他的心里,他看不起他遇到的大部分人。周之航是上海本地的,他有自己的小圈子,对他而言,那个小圈子里身着名牌的少男少女们,才是和他一样的人。
周之航和恩舟是在化学院迎新晚会上认识的,周之航是吉他手,恩舟是主持人。周之航表演的时候,眼睛一直柔柔地盯着舞台一侧的恩舟。恩舟被他盯得有些不好意思,一双迷离狭长的桃花眼染着淡淡的恼意。看着她似恼非恼的样子,周之航轻轻笑了笑,暗想:这么干净漂亮的女生做女朋友,一定很拿得出手。
恩舟面上做出些娇嗔的恼意,心里却有些甜甜的。其实,在周之航还不认识她的时候,她便已经偷偷关注他了。之后的日子里,周之航时常有意无意地向恩舟靠近,那段日子,是恩舟记忆中最美好的一段时光。暧昧的正果是恋爱,恋爱的正果是婚姻。郎有情妹有意的暧昧或许本不需要持续太久,只因周之航室友无心的一句“恩舟长得没得挑,就是看起来太寒酸了!”,便无限延长。
周之航因为恩舟的漂亮善良若即,又因为恩舟的朴素寒酸若离,在这若即若离的追逐中,恩舟心里泛起一股淡淡的不安、一股无力的恐惧——在外人眼中,周之航是追逐的那一方,但没有人比她更清楚,这段若即若离的暧昧中,她才是被动的那一个。
NO.2
周之航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小圈子,恩舟一直都知道。那个小圈子里的人都和周之航一样光鲜耀眼,恩舟试图向着他的小圈子靠近,却找不到一种合适的姿态。于是,她只能有些卑微地站在那里,乖乖地期待着周之航可以伸出手拉她一把。
恩舟嘴角微微上扬,看着手机上周之航发来的微信消息,她知道,周之航终于作出了拉她一把的姿态。
那天,恩舟在宿舍仔细地打扮了一翻,一张精致的小脸略施粉黛便散发出一种别样的光彩,那双狭长迷离的桃花眼里染上了一层星星点点的醉意。周之航站在恩舟宿舍楼下有些不耐烦地催促她时,恩舟小心翼翼地穿上那件米白色的大衣,然后又有些兴奋地站在镜子前转了两圈才跑下楼去。
她跑到周之航面前,有些骄矜地整了整衣领,她静静地站在他面前,有些胸有成竹地期待着他哪怕轻描淡写的一句“你今天好漂亮。”然而,他什么都没说,只淡淡看了她一眼,神色有些复杂。恩舟心里有些失望,脸上却乖乖地笑着——在他面前,她总是习惯性地没有自信,卑微到了尘埃里。
一路上,恩舟和周之航各有所思,恩舟心里是忐忑的,她不知道周之航的那些朋友是否会接受自己,自己是否可以如愿以偿地融入周之航的小圈子中。周之航心里亦有几分忐忑,几个月若即若离的追逐已使他有些厌倦,今晚是最后的试探。
恩舟从来没有来过这样高档的KTV,她怯怯地跟在周之航身后,她有些好奇地打量着周围的摆设,眼睛像孩童般天真纯净。周之航回头淡淡地扫了恩舟一眼,心里的忐忑竟蓦然转为一种隐隐的恼意,看着恩舟怯生生的样子,他有些后悔自己一时脑热带她来了这里。
一进包厢,周之航便被一群少男少女拥着往里走,他们不动声色地往恩舟身上扫了一眼,似是有些吃惊,似是有些不解,笑着将周之航拉回来,指着恩舟不怀好意地问道:“之航!这位大美女是谁?怎么不介绍介绍?”
恩舟低头冲他们笑了笑,转而红着脸看向周之航。
“额......这是我同学,一个系的。”周之航没有看恩舟,冲他们有些敷衍地说道。
“我就说吧!放着咱们雪乔姑娘不要,去喜欢一个.......”一个微胖的圆脸女孩笑着说道。
“哎哎哎,说什么呢?”另一个女孩子看到恩舟的脸色不好看,忙出声打断说道,“之航带来的人,你好好说话,你有人家漂亮吗?”
“好看有什么用?”那个微胖的圆脸女孩像被踩到了痛处,冷着脸走了过去。
恩舟一个人静静地坐在沙发上,眼睛认真地盯着墙上的MV,或许是盯得时间有些长了,她的眼睛酸酸的。她的脸上始终挂着一抹乖乖的温婉的笑,他们只知道她在笑,却不知道她只是在用笑来讨好所有人。
这间金色奢华的包厢里好像有一堵厚厚的无形的围墙,围墙的里面是她,外面是他们。外面的人拿着她看不懂的名牌,讲着她听不懂的话。她突然意识到,有些圈子,划开的是两个世界,她终究是外头这一个。
“嗨,你好,”一个女孩走过来坐在了恩舟旁边,眼神有些复杂地打量着恩舟,见状,恩舟有些受宠若惊地冲那女孩点了点头。
“我叫安雪乔,听说,你是周之航带来的?”不等恩舟回答,安雪乔笑了笑,接着说道:“咱俩挺有缘的呢,你看看,咱俩居然撞衫了。”
其实恩舟从她一进包厢就看到了,只因撞衫实在是一件挺尴尬的事情,便只当没有看见。此时安雪乔毫不顾忌地讲了出来,恩舟也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着点了点头,“是啊,好巧呢,你身材好,比我穿上好看。”
虽然其实恩舟心里并不这么想,没有哪个女孩子愿意承认自己的身材不如别人,但相互恭维是女生之间拉近关系最轻便的方法,而当下,她需要的正是这样一种逢场作戏的友谊。因为,孤独是可耻的。
“什么一样啊?雪乔你怎么了?”那个微胖的圆脸女生突然有些夸张地大笑着冲安雪乔喊道,周之航等人也循声望了过来,周之航好看的眉轻轻蹙着,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和耻辱。
“雪乔,你这件衣服在专柜买的吧?花了多少钱?这个牌子的估计不下三千吧?”那个微胖的圆脸女生似是很享受这种被围观的滋味,她有些兴奋地冲安雪乔说道,安雪乔有些无辜地眨了眨眼睛,笑着说道:“没有三千啦,我妈托人给我代购的。”
NO.3
恩舟有些无助地抬眼看着周之航一眼,他淡淡地看着她,眼神里闪过一丝不忍,却终究没有为她说一句话。
“你,这件也是这个牌子的,看起来不太像哦?在哪买的,淘宝?”那个微胖的圆脸女生笑眯眯地看着恩舟,不依不饶地说道。
恩舟感觉自己的尊严被一片一片地撕碎,扔在地上供他们这群天之骄子碾踩、取乐。恩舟用尽所有力气挤出一个笑,拼尽全身演技故作若无其事,说道:“不好意思,我去下洗手间。”
恩舟走到洗手间,哭得不能自己,她不知道应该怪谁,似乎谁都应该怪,又似乎谁都怪不着。这样想着,恩舟心里更委屈了,她静静地蜷缩在厕所隔间里,大脑一片空白。恩舟出去的时候,看见那个微胖的圆脸女生正站在洗手间的镜子前,像是在补妆,又像是在特地等恩舟。
“我知道你不打算进去了,要我,我也没脸进去。我只是有几句话想跟你说一下,”恩舟有些茫然地看着她,眼睛里空空的,她淡淡地睨着恩舟说道,“你也别怨周之航不帮你说话,这是他第一次带你这样的女生来我们聚会上,周之航是多虚荣一个人啊,他肯把你带过来,说明他可能还真对你有点意思。但你也看到了,其实他是打心眼里也看不起你,连他都看不起你,我们这些做姐们儿哥们儿的怎么看得起你?”
“一个人吧,再怎么努力,也只能在她那个阶级里蹦跶。”她说。这句话像是一个充满魔力的咒语,不休不止地在恩舟的脑海中回环萦绕,不依不饶地在恩舟的心里荡来荡去。
以前恩舟一直以为,自己是个淡泊的人,名牌算什么?不过一个用来炫耀自己的符号而已;钱又算什么?不过一张用于流通的纸罢了。可现在,恩舟突然发现,以前的自己不在乎名牌,是因为自己没接触过名牌,不知道原来在某些人的眼中名牌竟象征着一种品位、一种身份;以前的自己不在乎钱,是因为自己那被贫穷局限着的欲望。有了欲望,她发现,没有钱真的不行,因为好像让人为之疯狂的所有,都是钱堆起来的。
恩舟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对金钱有一种如此热烈的渴望,那股汹涌的渴望仿佛一股浓烈的烧酒,灼得那颗稚嫩的心微微发疼。恩舟来时精心画的妆容已经花了,去时的心境也悄然变了。她失魂落魄地穿过这家金碧辉煌极尽奢华的KTV,有些自嘲地扯了扯嘴角——还能再狼狈些吗?
答案是,能。
恩舟恍恍惚惚地走下台阶,一个不小心在台阶上跌了一跤,膝盖瞬间泛起一阵火辣辣的刺痛,殷红的血迹透过浅蓝色的牛仔裤渗了出来。恩舟挣扎着想要站起来,脚踝处突然闪过一股钻心的痛。到底是个小姑娘,恩舟再也忍不住,当即蹲在那家豪华的KTV门前的台阶上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来来往往的客人满脸疑惑地盯着恩舟,像是在看一个怪物。KTV门口的保安皱了皱眉,不动声色地走过来冷冷地对恩舟说道:“这位姑娘,麻烦不要在这里哭。”
恩舟有些不知所措地试图站起来,却不小心又重重地跌在地上,那种厚重的无力感和无助感让恩舟又不自觉啜泣起来。不远处,一位面向和善的中年男人静静地看着这一切,嘴角挂着一抹玩味的笑意。他轻轻地走过去冲保安摆了摆手,然后不动声色地递给恩舟一张纸巾:“小姑娘怎么了?别哭了,再哭把脸都哭皴了。”
恩舟抬起头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位面向和善的大叔,听着他温和的声音,恩舟突然想到了自己的父亲。背井离乡,漂泊在外,要是父亲在自己身边就好了,想到这里,恩舟的眼圈又红了。
那位中年男子仔细地看了看恩舟的脚踝,提议载她去医院看看。恩舟虽难受得紧,可理智还在,当即摇了摇头婉言谢绝了。那男人倒也不作勉强,递给了恩舟一张名片,自我介绍道:“你好,我是这家KTV的老板,我和你这小姑娘投缘,有事可以过来找我。”恩舟接过那张名片,轻声道了声谢。那中年男人帮恩舟叫了辆出租车,把恩舟送到了学校。
坐在出租车上,恩舟将那中年男人给的名片撕了个粉碎——她不相信,这世界上会有这么多没有图谋的好人。反正这几百块钱的打的费自己也不打算还了,那联系方式留着也没什么意思。
“到学校了回复一下。”周之航的微信消息不合时宜地闯进恩舟的视野。
“滚吧。”恩舟不屑地笑了笑:你瞧不起我,有机会我让你跪着求我。——恩舟可能不知道,后来,她的愿望竟实现了,以一种极其悲哀讽刺的姿态。
手机那头的周之航心里也不好受,这不正是他预料之中的结果吗?为什么他心里竟会酸酸的?不能说周之航对恩舟没有一点感情,只不过他对恩舟的那点少得可怜的感情还不足以让他放下自己的虚荣。
周之航本想,若自己小圈子里的那群人不拿恩舟的出身、家境说事,他便光明正大地让恩舟做自己女朋友。可结果,显然并不是这样,恩舟在那里低着头被那群姐们儿冷嘲热讽的时候,周之航心里竟不由自主有一种认同感——穷乡僻壤出来的人就是小家子气,这种“不道德”的想法让周之航心里有一股淡淡的罪恶感。
NO.4
回到学校后,恩舟仿佛变了一个人。在她的心里,她认为自己想通了,她否定以前的自己、以前的生活、以前的价值观,她有些偏执地否定以前的一切。
恩舟不愿想起以前的自己,她受不了别人夸自己“乖”,受不了别人夸自己“老实”,受不了别人夸自己“用功读书”,哪怕别人是善意的。于是,她刻意地变得“不乖”、“不老实”、“不用功读书”。
恩舟很少去上课,成了那种典型的“必修课选逃,选修课必逃”的人。她做了很多份兼职,参加很多联谊活动,但就是不愿意好好学习专业知识。用她的说辞就是:课本上的知识能有多少?大学里的学习绝不应该仅限于课本上的那点知识,我兼职、实践不见得比那些死读书的人学到的少。这样做的结果就是,恩舟在大学里学到的知识就是考试前她突击复习的那点东西。
恩舟本来对名牌那种东西没有什么概念,不知何时起,她开始对各类名牌服饰、名牌包包如数家珍。不知何时起,她开始对名牌有一种近乎病态的迷恋和偏执。恩舟在大学里将大把大把的时间用在了赚钱上面,倒也真的赚了一些钱,恩舟也从一个买一件二百块的大衣纠结好几周的人,变成了一个花钱不眨眼的购物狂。
恩舟从小节俭,但在这有些扭曲的环境里,有时候她竟会产生浪费很酷的错觉。恩舟喜欢吃饭的时候买很多菜,然后像很多其他女孩子一样,皱着眉头拿起筷子每个菜夹一点,嘴里弱弱地喃喃着,“食堂的菜怎么做成这样?太难吃了。”然后拿起餐盘,连同着盘中的饭菜一同扔掉。在做这些的时候,她显然忘了,她幼儿园学的第一首诗,叫《悯农》。
恩舟不是个没有心的人,她的心会猛然一阵钝痛,在听到母亲用一种沙哑亲切又疲惫的声音劝她好好学习别担心钱的时候、在听到父亲一种宽厚慈爱又沧桑的声音劝她好好吃饭别亏待自己的时候,在想起弟弟妹妹因为父母多给了几块钱零花钱而欢呼雀跃的时候。这种钝痛的感觉在心头渐渐晕开,让恩舟有些窒息。
人,都是自私的,趋利避害是人的本能。于是,恩舟刻意逃避这些可以刺到自己的现实,在公众号里捧起大碗大碗的“毒鸡汤”喝下去,然后在一串串矫情到恶心的文字中自欺欺人地为自己的行为找到一个漂亮的借口。——“青春,就是拿来挥霍的。”“年轻你就要学会投资自己。”“没钱的时候,不应该想着怎么省钱,应该想着怎么挣钱。”诸如此类。
堕落,不是最可怕的。可怕的是,堕落的时候无比清醒,甚至愿意绞尽脑汁为自己的堕落找到一个合理的借口,然后奉为信条,顶礼膜拜。
恩舟每天都打扮得花枝招展,走在校园里,像一只美丽的花蝴蝶,只是太过于繁复和华贵。恩舟在校园里见过周之航几次,对周之航,她狭长迷离的桃花眼中是一股明目张胆的挑衅与不屑,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期待和牵挂。
周之航已经交了女朋友,面对恩舟这种张扬到有些危险的美丽,他有些刻意地选择了忽视。他一遇到她,一看到她那双微微眯起的迷离的桃花眼,他便没了主意,故意有些不屑地对她恶语相向。周之航越是忽视她,越是瞧不起她,她便越是在心里放不下他,她明明知道周之航不喜欢她,却还是忍不住悄悄关注着他——要不怎么说,人性本贱呢。
恩舟的手机坏掉后,便动了买那款最新发布的苹果手机的心思。由于父母给的生活费每月只有八百块钱,面对六七千块的手机,恩舟不忍向父母开口。恩舟原以为只要自己克制住不去想,便会很快忘它。但令她没有想到的是,因为得不到,所以格外好,她有些刻意的克制只会使她的渴望像野草一样疯长起来。她无力地发现,她有些控制不了。
有一天,她突然发现有人在学校的群里发消息说可以小额贷款,分期付款。对方说,分期付款一个月只要几百,自己省省再打点工肯定能还上。她便动了心思,随后她加了对方微信,去中介公司借到了第一笔钱。
当恩舟从苹果专卖店拿到那部手机的时候,那种如愿以偿的快意和释然像一汪清泉,静静地淌过她那颗被欲望焦灼得有些干裂的心。
那个时候,恩舟意识到,欲望,只有被满足,才会消除。
NO.5
恩舟借的钱分期付款,一共24期,每期要还五百块。到了第一个月还款的时候,恩舟有些慌了,因为她发现,自己根本还不上——一个人,总归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催款电话一个个地打进来,恩舟有些惶恐、有些无措,但她不敢跟父母讲。为了还款,恩舟又在另一个校园借款机构借了一笔钱。这时的恩舟简直失去了理智,她显然已经陷入了一个“拆东墙,补西墙”的死循环。
催款的短信一条一条地发在恩舟那部崭新的苹果手机上,看着上面的数字像滚雪球似的越来越大,二十四万对恩舟来说,是一个永远醒不来的噩梦。恩舟第一次有一种绝望的恐惧。有时候,在夜深人静万籁俱寂的时候,她会蜷缩在黑暗里静静地发呆。恩舟的眼睛像蒙了一层黑纱,她不停地向着一条漫着白雾斜斜窄窄的小径跑去,越跑越远,直至将原来的自己狠狠地甩在后面。
在一个接一个催款电话的狂轰滥炸之下,恩舟的意志和理智亦被摧毁了。在寝室里,她曾无意间喃喃地问道:“怎么样才能快点挣到钱?”室友本来正看韩剧,听到后,大笑着调侃道:“挣钱还不容易啊?卖血卖肾卖身!哈哈哈。”说者无心,听着有意,恩舟竟真动了心思——她受不了了,如果卖个肾能把眼前的烂摊子收拾干净,她真的愿意。
那天下午,恩舟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恩舟本以为是催款电话,却不想是那日在KTV遇到的那个中年男人。他是怎样知道自己手机号码的,恩舟没有细想。那个中年年人像是对恩舟的处境一无所知,又好似对恩舟的处境了如指掌,他拿出一个长辈的姿态温声安慰着恩舟。恩舟像一个溺水的孩子,她死死地抓着手机,像是在抓着一颗随时就要离开的救命稻草。末了,那男人若有所指地告诉恩舟,“小姑娘,我和你投缘,你要是生活上真有什么过不去的地方,就到咱们KTV来找我,我等着你啊。”
放下电话,恩舟把脸深深地埋在膝盖里,哭得不能自己,她突然有些恶心现在的自己,可就算知道前面是火坑,她有办法不跳吗?
对恩舟而言,火坑是要跳的,但跳火坑之前,她想先做一件事——一件不做会后悔的坏事。恩舟红肿的眼睛来到学校附近的小酒吧,她不知道周之航为何一连几日独自一人窝在酒吧里喝闷酒,但她知道周之航一定在那里。周之航微醺,白皙的脸颊上泛着一层微醺的酒气,她静静地坐在周之航身边,看着他不厌其烦地自斟自饮。他看着她,眼神有些迷离,忽而不可置信般摇着头笑了笑。
周之航醉意朦胧,看着眼前这张精致而憔悴的小脸,看着这双熟悉而淡漠的桃花眼,心里莫名泛起一股酸涩。可能是做梦了吧,但自己明明对这个女生这样不屑这样讨厌,为什么会梦到她呢?周之航有些自嘲地笑了笑,他忽而揽过恩舟的脖子欺身吻了下去。梦中那女孩没有过多挣扎,朦胧之中,仿佛有不尽的咸涩的泪水落在他的唇角。
恩舟坐在床头有些贪婪地痴痴地看着周之航安静的睡颜,心里有些酸涩,还有些释然——我们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从此各生欢喜、一别两宽。
那个中年男人答应了帮恩舟还债,还允诺每个月给恩舟一笔不菲的零花钱,条件看似简单得很——给他做一年的“干侄女儿”,可背后的耻辱和不堪像鞭子一样不停地抽打着恩舟的灵魂。恩舟怕疼,所以她宁愿把灵魂扔了。
那中年男人将恩舟送回寝室后,恩舟呆呆地躺在床上睡了一天一夜。恩舟不停地做梦,梦里有父母、有发小、还有那个干净纯真的自己,她看着梦里的她,很是羡慕。她不愿醒来,宁愿溺死在那缥缈的睡梦中。

NO.6
周之航曾有些执拗地堵在恩舟的寝室楼下,恩舟冲他疏离地笑笑,有些无所谓地走了过去。周之航静静地盯着恩舟,眼神有些复杂,“那天在酒吧是你,对不对?”
恩舟挑眉扫了周之航一眼,有些不屑地说道:“那种下三滥的地方,也只有你这种下三滥的人会去?怎么着?”她冲周之航轻轻勾起一抹笑,轻轻拍了拍周之航接着说道:“难道说,你梦到我了?哈哈,很荣幸啊。”
周之航瞪着她,白皙的脸颊因为气恼而微微泛红,他一把甩开恩舟的手冲恩舟喊道:“滚!”恩舟看着周之航气恼的模样,心里到生出一丝扭曲的快意——她宁愿看到周之航因为讨厌她而为她抓狂的样子,也不愿意周之航淡淡地忘了她。
恩舟像一只没有灵魂、被名牌裹起来的提线木偶,她画着妖艳妩媚的妆容走在校园里,一双美丽的桃花眼里是一片死寂的空洞。那个“叔叔”偶尔会来学校接恩舟,渐渐地,学校里关于恩舟的流言四起。
那次恩舟去食堂吃饭的时候,不小心撞到了一个女生,咸腥的黄色汁液溅到了那女生身上,见状,恩舟忙掏出纸巾递给那女生。见状,那女生的男朋友走过来狠狠地推了恩舟一把,冲恩舟喊道:“滚!离我女朋友远点!不要脸。”周围一道道犀利的目光向恩舟扫了过来,目光里的不屑、厌恶、恶心向刀子一样向恩舟刺了过来。可恩舟感觉不到疼,她甚至还习惯性地冲大家笑了笑。
不料周之航突然从一旁冲过来,抓起那个男生狠狠地打了起来,两个人扭打在一起,食堂饭桌上的餐盘掉在地上一片狼藉......恩舟面无表情地看着周之航,周之航的女朋友满脸幽怨地看着恩舟。恩舟淡淡地转身想要离开,周之航却发了疯似的骤然甩下那个男生跑到恩舟面前冲她吼道:“说话呀?为什么让他们这么诋毁你?你的尊严呢?”
恩舟在心底凄然地笑了笑——谁说,他们诋毁我了?
她抬起头柔柔地看了周之航一眼,那眼神里居然有一丝决绝的意味,旋即,她若无其事地朱唇微启道:“一个人一无所有的时候,尊严就是累赘。”
周之航地脸色蓦然变得有些白,脸上写满了失望和不可思议,他静静地看着恩舟,淡淡道了句:“你简直不可思议,你知道自己多恶心么?滚吧,永远别让我再看见你。”
恩舟失魂落魄地走回寝室,走到操场,最终走到了教学楼顶楼。恩舟默默地拿起手机,给父母发了一个“对不起。”,看着手机上立即跳动起来的“咋了闺女?”“还有钱没有?没有钱就跟家里讲。”恩舟忍不住埋头痛哭起来。恩舟有些无措,她有活下去的理由,却没有活下去的勇气。她从小不喜欢做选择题,这一次,她想让他帮自己选择。
恩舟有些不安地拨通了周之航的电话,她有些忐忑地期待着听到周之航的声音。电话是周之航女朋友接的,她冷冷地对恩舟说:“你以后别给之航打电话了,他真挺烦你的......”
“喂,”周之航有些不耐烦地声音响起,“有病吧!以后别给我打电话了,你知不知道自己多恶心!”
“周之航,”恩舟有些凄然地笑了笑,“我死了你会不会伤心?”
“有病!爱死哪去死哪去,滚!”周之航不耐地冲恩舟喊道。周之航越发看不懂自己了,他不懂为什么一遇到和她有关的事便失去理智,自己明明这样讨厌她,为什么一次又一次为她痛心?
“好,我这就滚。”
月光皎洁如纱,静静地洒在恩舟凄然的笑脸上。她爬上栏杆,一跃而下,像一抹华丽的魅影,以一种妖娆的姿态向这个世界道别。
NO.7
第二天清晨,周之航和他女朋友在小酒吧结账的时候,酒保有些八卦地扫了周之航女朋友一眼,似是无意地对周之航说道:“你是A大的是吧?昨天晚上你们A大出事了,一个女孩子从七楼跳了下来,对了,那个女孩子你应该认识,就是上次......”
闻言,周之航愣在那里,反应过来后疯了一样冲向学校。周之航从学校一路跑到医院,瘫倒在医院走廊里,他像是被骤然抽走了灵魂一般,他的心从来没有这样痛过。他跪在恩舟冰冷的尸体前,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向恩舟道歉,求她原谅。——他从来没有爱上过一个人,在他还不懂爱是何滋味的时候,他先尝到了失去的滋味。
后来,周之航交了一个新女朋友,他喜欢的是,她那双干净漂亮的桃花眼。他时常静静地看着她,像是透过她在看另一个人,他时常没头没脑对她说一句:
“你想要那些东西的话,我买给你;你不想要那些东西的话,就这样就很好。真的,这样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