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影
(原创非首发,首发《乡土文学》文责自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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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进卧牛掌,最令人流连忘返得便是它的山影。每当夜幕降临或晨曦微露的时刻,眺望远山,总有一幅俏丽的水墨画扑面而来。那横躺在山脊中间的是一位栩栩如生的老人,高高的鼻梁,鼓鼓的眼睛,厚厚的双唇,还有一颗硕大突兀的喉结……往西,匍伏着得是惟妙惟肖,逼真活现的双驮峰;往东,便能眺见那个犄角高挑,虎虎生威的卧牛。再往远瞅,还有昂首雄唱的金鸡,双拳抱立的猕猴,憨态可掬的大象……形态各异,千姿百态。无论是近处的巨人、骆驼、卧牛;抑或是远处的金鸡、猕猴、大象,你越瞅越觉得它们身上仿佛都有一种灵气,一种最为荡人心魄的生命的灵气。由是,整个卧牛山便涌动着一曲生命的旋律,永恒出一首生命的乐章,无言无声的山影便生发出了无穷无尽的魅力。
小时候,我被母亲送往卧牛掌里的五娘家。卧牛掌全村一共十几户人家,连吃奶的娃儿满打满算总共四、五十口人,光棍汉多,老寡妇多。五娘和五爷没有生育儿女,作为干女儿的母亲是她唯一的亲人。也许母亲是考虑怕五娘和五爷寂寞孤单吧,寄宿在五娘家的我自然便成了她老俩的宝贝疙蛋,怕冻着怕摔着怕饿着怕撑着,老俩口整天在小心翼翼侍弄一只嫩嫩的幼雏。我要上房掏鸟蛋,五爷给我搬梯子;我要下河捞鱼儿,五娘给我端盆儿,有什么好吃的,总是先给我。那时候,隔三差五村里好来一位卖麻花糖儿的。“卖麻花糖儿喽,卖麻花糖儿喽”,山里人现钱不宽绰,五娘听到喊声,总要颠着小脚,端一升玉米豆儿换几根麻花糖儿甜甜我那不懂事的小喙。五娘虽说没念过书,却装着一肚子说不完的故事。在落日余晖的映照下,五娘抱着我坐在门前的大台阶上,手指着远处的山影绘声绘色给我讲:“金鸡和猕猴做迷藏,猕猴躲在大象的耳朵里不出来,金鸡喔喔喔叫啊叫,老牛听见了,就朝大象耳朵点点头,金鸡就朝大象的耳朵飞去,不想飞到了另一只耳朵里,怎么找还是找不着。老牛呢,就哼哼笑呀笑,就笑成了现在那副憨样子……”无头无尾,循环往复,以至于无穷。瞅着那些朦朦胧胧,忽明忽暗的山影,一个娃儿总要带着天真的好奇穷追不舍,一个老妪便穷尽心思胡编乱凑。你一问我一答语无伦次句无章法文无头绪。笑得平躺在山脊的老人也前仰后合,蠢蠢欲动。此时此刻,我们便徜徉在一幅无拘无束,天地人谐和自然的风景画里。
一条弯弯曲曲的山路静静地躺在大山的皱褶间,那是卧牛掌和外面世界接触的唯一通道。山路很窄,两个人并排走便显得有点挤;山路很陡,城里人进山得弓着腰走。那年,五娘十四,五爷二十四,五爷就是从山外一个小村里用一头毛驴走这条山路把五娘驮回来的。这个五乡十里的俊闺女,弯弯的眉,小小的嘴,大大的眼睛,尖溜溜的三寸金莲……她俩自小订得是娃娃亲,按亲戚辈份五娘该叫五爷表哥,所以两人并不怎么生疏。在拥拥挤挤的山路上,五爷赶着毛驴,五娘羞羞答答坐在驴背上,太阳把俩人的光影投在山间的岩壁上,岩壁上就摄下了一帧珍贵的毛驴迎新图。毛驴踏着山路的碎石,得得答答,得得答答,山路便鸣奏出一曲悦耳动听的驴蹄迎新曲。半路,两个总想拉拉话儿,怕是护羞的缘由,谁也先开不了口。憋闷了好一阵子,坐在驴背上的五娘开始摇摇晃晃,摇摇晃晃起来,蓦然,一个趔趄……说时迟那时快,五爷上前一把把五娘抱住了,五娘便就势躺在五爷的怀里。远处的山影乐了,山间的野花笑了,在曲曲弯弯的山路上,就笑出一串流传了几十年的故事来。
像燕子一口口衔泥垒窝一样,小两口开始精心营造属于他们自己那个窝。五爷是个麻匠,一开春便出外纺绳挣钱去了,家里家外留下五娘一个人操理。山里的姑娘不像城里人娇嫩,慢慢的一双纤手便磨满了老茧,磨满老茧的手便终年累月离不开那些犁耧锄镢了。春天,五娘在山里播种绿色;夏日,五娘在山里耕耘绿色;秋来,那些散落在山腰里片片落落的绿色开始变黄了,齐刷刷人腰高的谷黍,山风吹过若一排排黄浪翻滚摇曳;鼓鼓囊囊饱溜溜的豆角慢慢张开口,太阳一晒会笑出了牙;玉米穗儿系着红缨低头哈腰;滚石般的南瓜吊满了地头。收获的喜悦和劳动的诱惑使五娘清晨便扑向了黄海,而那些喳喳欢叫的山雀,也会集队成群飞来觅食。五娘时不时弯腰捡块山石,“哧溜”朝山雀扔去,看着訇然远去的山雀,五娘会顺口哼首山歌,“小山雀,叫喳喳,飞来给俺把话拉……”今年五娘的心情格外好,因为这些田块又归她自个“责任”了。几年前,十几头牛驴在一起养,饲养员不经心,常闹病;十几个人挤一块田干活,总有几个人“耍尖”。五娘最见不得懒,最心疼那些生灵。那时候,她就冲人讲:“孩们,你看,往后地还得自己种,牛还得自家养。”说这话时有人朝她挤眉弄眼,怕开会批她。她咧嘴笑笑:“怕甚哩,孩们看着,时势还要变哩。”几年后,她的话果然不幸而言中,事后有人说五娘是神仙,会算计。
作为一个平常得不能平常的五娘自然不是什么神仙。等到冬天雪快封山的时候,在外头纺绳的五爷就快要回来了。五娘呢,早就给五爷安排好了,头一天回来总得先吃一顿饺子。饺子馅是素的,五爷不吃肉。然后就是把炕烧得暖暖的,让五爷痛痛快快睡一觉。再然后呢,就是把家里家外,村亲邻居发生的事讲给五爷听,夫妻俩话儿再稠也不嫌多。寻常睡觉时我跟五娘总在一个被窝滚,五爷回来了,当然我还在五娘的被窝滚。不过,半夜醒来,我发觉我已经被五娘挪了个窝,五娘和五爷就挨在了一起。于是,我便给五娘哭闹起来:“五娘,你怎给俺挪窝了?”五娘的脸红扑扑的:“小孩家,炕这头炕那头不是一样热?”在五娘温柔的臂弯里,我又很快进入了梦乡。透过南窗的窗棂,可以眺见远处朦胧的山影,大象和老牛乐呵呵笑了。睡在山上的老人,两片厚厚的嘴唇似乎也一张一合起来。
五娘象一只辛劳奔忙的蜜蜂,嗡嗡嘤嘤,常年累月在山坳里采撷着花粉,撷一片倩丽,传一片温馨,为五爷为卧牛掌为这块衷情的土地酿造着幸福的希望。然而希望总有不遂人意的时候,到四十大几了,五娘还没有生育。为此,五娘觉得很歉意,常在夜深人静之时,一个人捧着几柱香,端几碟瓜果梨枣,面对远处的山影,虔诚地祈祷:“山人保佑,给五哥生个儿子吧!”山影缄默不语,抑或是在摇头,五娘就泪水涟涟,越发觉得对五爷的愧疚。终于有一天,五娘对五爷说:“哥,你再换一个吧,要不,再续一个也行!”五爷听了,从来没发过这么大的火:“你说啥?把你哥当成甚人了?”
顺着那条弯弯曲曲的山路,我走进了城里的中学。五娘怕我在学校饿着,还时不时托人给我捎点吃的。然而我听人说,五娘过日子倒越发节俭了,炒菜都舍不得上油,捣个桃仁在锅里烘。她的心病我知晓,她在给五爷暗暗攒钱,防老。我写信告她,外甥就是您的儿,老了我养您。五娘回信说,甥儿好好念书,念书不能分心,五爷五娘壮实哩。然而岁月在无情地更迭,年轮在永恒地迴转,五爷和五娘真的老了。五爷比五娘大十岁,自然是五爷先走了。那天,等我闻讯赶到卧牛掌,五爷已经平静地躺在棺木里。五娘扒在棺木旁哭得死去活来:“哥,你怎狠心丢下俺?”我清楚五娘对五爷那一份笃深的感情。几十年了,夫妻俩没大声吵过一句话,没拌过一回嘴。那才是人世间的至爱真情呢!安排完五爷的后事,我坚持要陪五娘住一段时间。几天之间,我发现五娘老了许多。头发全白了,眼圈罩着黑影,眼神痴呆无光。然而整天却忘不了催我:“甥儿走吧!不要误了公家的事,我好好的。”都成这模样了,她还惦着怕我耽了公家的事。听了她的话,我心里不禁一阵阵酸楚。
半月之后,我决定回城上班了。当晚,我千叮咛万嘱咐寻话给五娘开心,五娘却一个劲儿要我早点休息,明儿还要走那十几里弯弯曲曲的山路呢!其实,我怎么能睡得着,穷尽思维想找几句宽慰五娘的话,却不知从何说起。五娘为我付出的太多了,我为五娘付出的太少了,人世间的付出和回报什么时候才能填平呢?迷迷糊糊,夜半时分,我似乎觉得身边的五娘在窸窸窣窣穿衣服,我诧异,又不好意思惊动她。只见五娘蹑手蹑脚走到南窗前,搬个凳子,一双小脚颤颤微微踩上去,透过窗棂朝远处的山影瞅啊瞅。正逢阴历十七,后半夜时分,一轮明月挂在空中,如银的月光把远处山影的轮廓映照得格外分明。我纳闷,五娘在瞅什么呢?瞅啊瞅,一付望眼欲穿的样子。终于,五娘哽哽咽咽喃喃起来:“哥,都说人有魂哩,我怎瞅不见你的魂来叫我?”我心酸,两行热泪涌上脸颊。就这样,五娘反反复复轻轻地呼叫着,呼叫着,呼叫着与她相濡以沫,朝夕相伴了几十年“魂”。看着五娘扒在窗台上的背影,我忽然想起,自打五爷走后,那条凳子就一直放在南窗的墙脚下,怕不是五娘夜夜如此吧?
起风了,山影在轻轻晃动,那些群山万壑便绵延出一种让人牵肠挂肚的无尽的思绪